首页 -> 2007年第4期

喋血五日

作者:许葆云




  于谦立在地图前久久不动,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今夜全军出击,进袭敌营,凡城中将士有盔甲不出城者,立斩!孙镗将军,你率三千营出西直门,范广将军率五军营出德胜门,做全军的先锋。三更时分,各军听号炮声响,一起进攻,纵火焚烧敌营,一旦敌军退却,立刻全力追赶,不给蒙古人丝毫喘息之机,务必一战将敌军彻底击溃!那些忠臣烈士和数十万惨死的冤魂都看着我们,一雪国耻,重振社稷,只在今夜!”
  
  二更将尽,北京城外绵延数十里的军营中,所有蒙古人都在收拾帐篷,打点车辆,到处是一片忙乱。
  白羊口已失,大同久攻不克,在北京城下又连遭败绩,一举攻克大都、灭亡明朝、重兴大元帝国的梦想,已经无人再提了。现在蒙古人正急着打点行装,把在中原所得的财物收拢起来,准备在明军尚未反应过来之前连夜撤离,回到大漠深处他们的故乡去。大多数蒙古人都兴致勃勃,有说有笑,心情很好。虽然没能达到最终的目的,但毕竟到手的好处已经够多了。
  离开家乡时,人人都以为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谁也不敢保证活着回去。却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可以满载而归。这一夜,那些在战场上刚结识的蒙古人聚在一起喝着酒,高声谈论着各自部族中的漂亮女人,开几个下流玩笑取乐。有些则一边收拾着抢掠来的财物,一边想着自己的老婆孩子,大营中时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这些战士们才不管战争的胜负如何,对他们来说,打仗是无可奈何的事,而能够回家,比什么都强。
  大帐中,也先愣愣地坐着,听着帐外的喧哗。在他面前摆着一个骨灰坛,也先呆呆地望着骨灰坛,一动不动。
  那是战死的孛罗。也先勇猛的兄弟,蒙古人的英雄,曾在土木堡大败明军,亲手捕获大明皇帝,也是第一个率军攻破紫荆关。可现在,他化为了一堆灰烬,而首级还在敌人手里,再也夺不回来了。
  不久前的辉煌胜利犹在眼前,似乎盖世无双的功绩已稳稳送到也先手中,可现在,仅仅五天时间,一切竟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像一场幻梦。
  巴颜铁木尔走进帐来:“大哥,我们该动身了。”
  也先起身走出营帐,凛冽寒风迎面扑来,也先不禁打了个冷战。侍卫牵过马来,也先翻身上马,却又转身向南遥望,半晌不动。巴颜铁木尔靠过来道:“大哥,我们走吧。”
  “大都,让我再看一眼大都。”也先坐在马上,固执地向南望去,可黑暗像一块冰冷的铁幕挡在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离大都只有一步之遥……”
  “我们还会回来。”
  “会回来,在我有生之年,我们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回来!”也先扬鞭指向东南,“只要我还活着,我的眼睛就时刻盯着大都!就算我死了,我的后人也要征服这里,到时候,你们把我的尸骨带回来,葬在大都城下!巴颜铁木尔,你记住我的话!”
  似乎在回应也先的叫喊,黑暗中传来一声炮响,沉闷的轰鸣在静夜中隆隆滚过,仿佛近在耳边。巴颜铁木尔惊叫道:“怎么回事?”
  
  数不清的火把同时点亮,把暗夜映得一片通红,明军骑兵从火光中杀出,铺天盖地袭向蒙古人的大营,顷刻撞破营栅,突入营中,到处砍杀焚烧,瓦剌军营变成一片火海。正准备退却的蒙古人顿时乱作一团。
  “不要乱,都不要乱!”也先在马上高声呼叫,可那些平章元帅、部族酋长都已带着财物各自逃散,哪还有人听他的号令,也先环顾左右,身边只剩巴颜铁木尔一人,再也找不到其他将佐。
  “巴颜铁木尔,带你的部下冲上去,一定要挡住他们!”
  巴颜铁木尔鼓起最后的勇气,率领一队骑兵迎向明军。也先立在火光之中,眼看这最后一支纪律严整的蒙古骑兵与明军展开殊死搏杀,暂时挡住了对方的攻势,可是黑暗中,二十余万明军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前仆后继,放眼所见,到处都是敌人明晃晃的钢刀。
  终于,巴颜铁木尔的部众溃败下来。
  顿时,整支瓦剌大军崩溃了,蒙古人像惊散了的羊群争相逃命,自相践踏,再无军纪可言。凶猛的明军骑兵毫不留情地从背后赶杀过来,旷野中,蒙古人的哭号惨叫震天动地。
  巴颜铁木尔拼命冲出重围,赶到也先身边叫道:“大哥,我们顶不住了,快走!”
  “不,我不走!都给我冲上去,谁也不准退却!”也先疯了一样冲着争相奔逃的部众嘶吼,挥刀连连砍死数人,可哪里挡得住山崩一般溃败的部众。眼见明军越冲越近,巴颜铁木尔一挥手,卫士们一起抢上,拉住也先的战马,簇拥着他向北仓皇逃遁,也先在马上回身连声高叫:“带上明朝皇帝,别忘了带上明朝皇帝……”
  
  整整一夜,两支军队在北京城外拼命厮杀。城中,从皇帝到草民,人人望着北面天际熊熊燃烧的火海,听着那凄厉的哀号。直到天明,喊杀声渐渐止息了。
  西直门开了,一队骑兵拥着于谦出城,巡视着昨夜的战场。
  这与其说是一场战斗,倒不如说是一场残酷的屠杀。城外的瓦剌大营已被踏成平地,到处是还在燃烧的余火,被烧焦的断肢残体腥臭触鼻。旗甲兵刃、财物辎重扔得到处都是,旷野上血流成河,满地狼藉,蒙古人丢下了数以万计的尸骸,直伸展到天际远处。
  看着这惨烈的景象,于谦不由双手掩面,半晌,摇了摇头,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
  都督王敬策马赶来:“大人,敌军已经击溃,向北败逃,我军主力尾随追击去了。”
  于谦点了点头,仍然低头不语。
  “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清扫战场,掩埋死者,等着前线的消息吧。”
  
  十一月十八日,一名军官从前线赶回京城,报上军情:“大人,我们从京城向北连续追击,孙镗、范广二位将军在固安再次大败敌军,斩首无数。十七日,也先挟持太上皇退出紫荆关,还有不少瓦剌的散兵游勇被截断在长城以内,我军正一路横扫残敌。宣府守将杨洪率勤王之师赶来,在霸州与敌遭遇,大败敌军,斩首数千,俘获敌将四十余员,正解往京城。现在也先已逃回漠北,所有失地全部收复,我军已获全胜,各路齐向京师报捷!”
  听了战报,在场官员额手相庆。王竑道:“只可惜未能迎回太上皇。”
  “不用担心,也先会主动把太上皇送回来的。看着吧,不出一年,瓦剌会向朝廷上表称臣,恭送太上皇回国,我们等着就是了。”
  “怎么?”
  “这一战彻底动摇了瓦剌的根基,也先的势力已到崩溃的边缘,他再也约束不住那些狼一样的部众。用不了多久,漠北各部就会陷入混战之中,至少数十年内他们无力入寇中原了。”于谦推开窗,院中静无人声,暖烘烘的,一轮朝阳已升起老高。于谦抬眼望去,忽然一笑,对王竑道:“你看,这东西倒像也先。”
  “什么?”王竑顺于谦手指方向看去,院墙边搭了个竹架,架上一堆已经枯黑的藤蔓,挂着几片败叶,除此空无一物。
  “于公说什么?”
  “这些残暴的势力就像搭在架上的丝瓜,只要天气和暖,水土肥沃,也许转眼就会伸展得铺天盖地,满身披着巴掌大的叶子,开出硕大的花朵,结出肥壮的果实,热闹鲜亮,不可一世,把整面墙都盖得严严实实,似乎世上只剩下了它们。可这一切繁荣都只是假象,一阵秋风就能使它们凋落,第一场雪过后,连条痕迹也不会留下。而我们却是棵参天大树,经得起天地间一切变故,熬得过最寒冷的日子,而且越来越高大强盛。我们必将长盛不衰,不被任何一股力量撼动,因为只有我们才最刚强、最坚韧、最勇猛、最聪慧、最团结、最有活力,也最有潜力!而所要做的,只是多些忍耐,多些勤谨,多些自信。”
  一阵微风从窗前拂过,清凉的空气中裹着一丝松脂的清香,直透肺腑。于谦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不自信,我们就是羔羊,会被任何一头虎狼吞食,但只要自信,我们就是最强的,是世间无双的精粹,是长存不灭的力量,是这片广褒大地永远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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