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天谴
作者:周建新
惊蛰过后,老天才终于彻底地打开,天青日朗,暖风煦煦。随着春雪的消融,北河里缓慢地涨出了水,并且涨成了泱泱大河。镇上的人再也用不着化雪水煮饭吃了,井底的水渐渐盈满了。
大家欢喜的时候,冯旺龙愁了。河水从断裂层涌了过来,新钼矿像雨中的破筛箩,到处喷涌着水,矿工们根本不需要水凿岩了,无论怎么打,矿石里都能出水,哪怕穿着雨衣进来,也会弄得浑身精湿。更要命的是,水像着了魔似的,越涌越多,用多少水泵也,抽不完。
接着,新铝矿被水彻底淹没,被迫停产了。
这个日子的来临,对于岳山丘和潘大天来说,已经推迟了几个月,是天下大旱成全冯旺龙挖了不少好矿,否则,新铝矿的出矿之日就是冯旺龙的倒霉日子。
水淹新钼矿那天,冯旺龙没在矿上,他接到电话匆匆赶来时,根本不相信矿里的水会如此来势凶猛。眼看着大水灌进坑口里的平巷,冯旺龙闭紧了眼睛。
回到自己的花楼,冯旺龙脱得个赤身裸体,横躺在闷热的屋子里,大声喊道:“把工程师给我拎来,我他妈的要问问他,他的眼睛是不是瞎了,矿里这么大的水他都预测不出来。”
工程师凄凄惶惶跑进来,不敢抬头,更不敢看赤身裸体暴怒的冯旺龙,他嗫嚅着说:“我麻痹了,打到断裂层,没出水,我就麻痹了,以为断裂层和北河没关系,只要支牢棚子,就没问题了,钻探队提供的图纸,什么都不缺,就缺断裂层的水文资料。”
“他们没绘制?”
“不可能,这是常识,我猜测,镇里给你的图纸少了这一张。”
冯旺龙揪住头发,心里暗暗地骂着自己,脑袋里真是缺了根弦,新钼矿是岳山丘的命根子,怎能会这么轻松地舍出来?他就没想想,这里面是不是有阴谋。现在可好,一千万的承包费、一千万的投资,全扔在水里了。
撵走了工程师,冯旺龙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遍。幸亏没给那些股东分红,现在,正是利用他们的好时机,反正钱都是他们出的,我倒霉,他们更倒霉,想把本钱捞回来,来吧,带着权力上到我这条船上来,咱们同船过渡,打败给我们没下圈套的岳山丘。冯旺龙要把他们的情绪撩拨起来,撩拨成熊熊烈火,让他们同自己一样,对岳山丘充满刻骨仇恨。
已经是第十一次开庭了。每一次开庭,都充满着浓烈的火药味,两名全国二流的律师唇枪舌剑,在对方的破绽处穷追不舍,淋漓尽致地发挥着才华。岳山丘和冯旺龙也时常拍案而起,各抒己见,将与案件无关的旁听者弄得一头雾水。
冯旺龙在被告是县委副书记这个问题上大做文章,大小媒体的记者被他弄来了一大堆,大报小报不停地炒着全国金额最大的民告官经济索赔案,舆论上几乎一致倾向于冯旺龙,谴责野杏镇政府领导干部不懂法,利用权力强签合同,造成重大透水事故,事实上是合同欺诈行为;呼吁赔偿冯旺龙的巨额损失。
是否为合同诈骗,焦点在水文资料。冯旺龙用一堆推理,证明野杏镇政府有意隐藏了水文资料,岳山丘则出示钻探队的证据,以镇政府没有给足钻探费为名,没有勘探水文资料的义务。冯旺龙吼道:“没有水文资料就是欺诈,问一问哪一家矿山没有水文资料。”岳山丘冷笑着回敬道:“矿山进水了,难道你的脑袋也进水了?合同中明文写着,地质结构尚未完全探明,由承包者边采边探,镇政府不承担任何责任。”
旁听席上传出了笑声。
坐在审判席上的林庭长用法锤敲了下桌子,说了声肃静,然后把凌厉的眼睛投向岳山丘,警告道:“注意,不许用污辱性语言。”
岳山丘真的没办法了,冯旺龙说了无数个“岳山丘他妈的”,林庭长不去制止,岳山丘刚说出一句过头的话,就遭到了警告。岳山丘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林庭长到野杏镇调查时的情景,他毫无避讳地坐着冯旺龙的太奔,到处搜取不利于镇政府的证据,并且暗示出证者放下包袱,镇政府必输无疑。
这哪里是打官司,分明是冯旺龙与政界要员和法院联起手来,逼迫野杏镇政府拿出巨款赔偿他们。即使岳山丘有天大的本事,律师是铁嘴钢牙,也难以打赢。岳山丘把希望寄托在二审上,他不想在一审上花费太多的精力了,那么多有权有势的人人了冯旺龙的股,他们会竭尽全力确保冯旺龙不输。
这场官司从春打到秋,送达判决书的那天,天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小雪,细密的小雪粒在地上积聚起寸把厚。冯旺龙的那辆大奔,昂着黑亮的头,轧出两道重重的雪痕,驰入镇政府大院,在办公大楼前戛然而止。林庭长骄做地走下轿车,步入楼内的大厅。尽管皮鞋上没有沾上几颗雪粒,林庭长还是用力地跺了跺脚。
岳山丘站在楼上,目睹着那辆大奔驶入视野,闭上了眼睛,他不希望看到的那一幕就要来到了。中法的判决结果,岳山丘已经知道,是司马文伯打电话告诉他的,退还一千万的承包费,补偿一千万的投资,赔偿一千万的损失。司马文伯安慰一番岳山丘,让他放下包袱,努力工作,注意法律知识的学习,避免工作中的失误。撂下电话,岳山丘心里骂道,别他妈的装蒜了,中法在下达判决之前,不可能不向你这位主管政法的剐书记征求意见,哪怕各打五十大板,也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太偏袒你手下的腐败官员了。
镇政府的大楼,静极了,只剩下林庭长和冯旺龙一唱一和踏楼梯的声音。
岳山丘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冯旺龙没有敲门,带着林庭长,急匆匆地进来了。
“冯旺龙,你给我滚出去!”岳山丘厉声吼道。
冯旺龙以胜利者的姿态瞅着岳山丘,满不在乎地说:“我可以滚出去,不过,我告诉你一句,你离滚出去的日子也不远了。”说完,狠狠地剜了一眼岳山丘,扬长而去。
不等岳山丘相让,林庭长稳稳地坐在沙发上,摇着头说:“难怪输掉官司,作风太粗暴了。”
“我没记错的话,林庭长进来的时候,没有敲门。”岳山丘稳稳地坐在他的马蹄椅上,反唇相讥。
林庭长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是吗?我好像没有不敲门的习惯。”
岳山丘笑了起来:“法官都开始说谎了,这个世界没救了。”
“这个判决书可是真实的,看看吧。”林庭长说。
“不必了,内容我已经全知道了。”
“看样子,岳书记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不敢当,你的一张纸,要掉了野杏镇好几百号吃财政饭人好几年的饭碗,我不过是拿这件事太上心了。”
“没想到岳书记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干部,我却差点儿民事附带刑事追究你的合同诈骗的领导责任。”
“这么说,我应该感谢你了,没让我丢掉县委副书记的乌纱帽。”
“差不多吧。”
“忘了告诉你,我的官位完全是别人给拉上来的,丢掉了无所谓,下了牢也无所谓,我又不是没有下过。”
“岳书记真够坦诚的了,那我就成全你。”
“陪我的人中,肯定有你一个,罪名是贪赃枉法。”
“怕你没这个本事,别忘了,法院是专门送别人进监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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