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天谴
作者:周建新
岳山丘自嘲地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强。
辽西的天气不知怎么了,反常得让人无法相信,本是春旱时节,却发霉了一般,蒙蒙细雨,接连不断。入伏以后,连绵的大雨变本加厉地泼洒,北河灌粗了,河槽憋平了,时常有洪峰滚滚而下。原野里,满沟满壕都是水,有的静静地泊,有的缓缓地流。人们的心情也像这天气一样,阴暗暗地发霉,矿井里到处滴答着水。
这样阴雨绵绵的日子,只有山上的草木和田野里的庄稼欣喜若狂地生长,于是,这个世界,满眼都是肥硕的绿了。
岳山丘的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阴得难见一晴。卸下野杏镇党委书记的职务,做了县里专职的副书记,每天除了视察就是指示,岳山丘觉得既轻松又无聊。
有很多闲暇的时间,可以从容地思考问题了,岳山丘站在窗前,向外面望去。雨水刷刷地,敲在窗玻璃上,像是击打着岳山丘的心鼓。
冯子昂如愿以偿地接了岳山丘的位置,却彻底地打碎了岳山丘的管理办法,他到处标新立异,招惹得新闻记者苍蝇似的盯着他,到处宣传他的新举措。冯子昂不知天高地厚了,无论到哪儿都是一副少年得志、自命不凡的样子,根本不把岳山丘放在眼里。岳山丘心里一乐,小崽子,忘乎所以,总有你吃大亏的一天。
冯子昂怎么瞧他,岳山丘不怎么放在心上,他心中牵挂不下的,是这下不完的雨。读过的矿山书籍,积累的矿山经验,都在告诉他,持续两年的多雨,山体吸饱了水,重量成倍地增加,采空了的矿体恐怕支撑不下去了,西山的矿区随时都有整体塌陷的危险。
岳山丘回到办公桌前,奋笔疾书,向已经接任县委书记的庄子明和所有班子成员陈述自己的观点,彻底关闭西山矿区。
没人理睬岳山丘的主张,他们都认为岳山丘对输了官司、丢了在野杏镇兼任的职务耿耿于怀,借此报复几乎垄断了野杏镇钼矿的冯旺龙。
哗哗的雨声灌进岳山丘的耳朵,一旦巨雷震响,他就会心惊肉跳一下,眼前便浮现出一副可怕的情景:整个西山矿区轰隆隆地塌下去,到处是血肉横飞的尸体。
岳山丘忍不住驾驶着他那辆普通型的桑塔纳,回到野杏镇。走过几十里山脊,他发现了十来道裂痕,有的绵延上百米,有的比巴掌还要宽。当然,这十来道山体裂痕是显而易见的,不包括被雨水冲刷后掩埋住的隐性裂痕。岳山丘让秘书用脚步丈量好,一一记录下来,还拍摄了照片。
回到县里,岳山丘继续完善那份报告,把新采集来的证据一一列在其中。他不想再和县里的班子成员交流了,他知道,交流了也没有用,他们根本不懂矿山,不知道天塌地陷的危险,他们的眼睛只盯在税收上,关闭了矿山等于关闭了一个亿的财政收入。岳山丘把报告打印两份,分别交给了市委和省里的矿管部门。省矿管部门立刻把岳山丘的报告转给市里,让市里组成调查组,调查矿区的安全隐患。
司马文伯听到这个消息,当时就火了,他和庄子明通过电话,更加认定岳山丘是在闹意见了。他是想通过这种办法,卡住冯旺龙的命脉,扼杀冯子昂的政绩,制约无虑县的税收,真是居心不良啊。
一个电话,岳山丘就被司马文伯调到他的办公室,一见面,不容岳山丘争辩,司马文伯劈头盖脸地批评起了岳山丘,什么小肚鸡肠、心胸狭隘、封建脑瓜、农民意识等等,全都泼在了岳山丘身上,根本不给他说话的余地。末了还让岳山丘回去反思反思,写出书面检查,不要当阻拦民营企业发展的绊脚石。
灾难的预感,像天上挥之不去的阴云,始终盘旋在岳山丘的心头。还有那株苍老的野杏树,整夜整夜地占据他的梦,梦中的野杏树,干枯的枝上泪如雨珠,丑陋的干上血迹斑斑。岳山丘再也按捺不住了,不再管庄子明接二连三地催促他写那份狗屁检讨,高低要回到家乡,看一看亲朋,看一看那株野杏树。
那天,始终阴沉的天终于放晴了,阳光憋足了劲,把阻挡多日的热量全倾泻下来,辽西大地,骤然间赤日炎炎似火烧了。岳山丘又驾着那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桑塔纳,匆匆赶回野杏镇。
岳山丘没有回自己的别墅,径直把车开到了镇西的野杏树旁。野杏树苍老得不成样子了,光秃秃的残枝,干燥地举向天空,满树没有几条新发的枝,稀疏的叶片,象征性地点缀在枝头,几粒野杏,没等成熟就干瘪在枝条上,抽缩的皮肉紧裹着里面的核儿,与果蒂化石一般牢牢地固定在干枯的枝条上,无论风吹雨打,就是不肯跌落。
目睹着野杏村几代人生生死死的野杏树,即将走完生命的历程了。岳山丘的心酸溜溜的,他不忍心看下去,打过方向盘,钻进了野杏树旁那座废矿。
再也寻觅不到人影,潘大天只身去了美国,留下的矿井,到处荒草萋萋。
西北天空的乌云追赶了过来,遮住了毒辣的日头,遮住了半个天空,天地间迅速暗淡下来,一股凉风拔地而起。炫目的闪电砸了下来,天地间顿时失去一切色彩,所有的物体都被这无边无际的白光穿透,满世界只剩下苍白了。随即,振聋发聩的雷声滚滚而下,绵延不绝。不等雷声停歇,又一道闪电接踵而至,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是一团鲜红耀眼的大火球子,流星一样从天而降,直截了当地砸向了那株苍老的野杏树。
火球像红色的恶魔,将那株苍老的野杏树一劈两半,随后,熊熊大火烧红了半个天空。尽管大雨如注,却丝毫没有浇灭燃烧的野杏树,熊熊烈焰带着风声,呼呼地响着,野杏树的树干噼噼啪啪地爆裂着,大火越烧越旺。目睹这一切,岳山丘的心也像是在大火中煎熬着,失去母亲时的那种痛苦突然袭入他的身体。
野杏树死了,灾难已经不远了。
他泪流满面。
回到县城,岳山丘又写了份报告,再度强调野杏镇西山矿区重大的安全隐患,信誓旦旦地称,如果不关闭矿区,他将辞去县委副书记的职务,重新做一个农民。他甚至将野杏树的死亡昭示写进了报告中,以增强自己的说服力。整理完这份报告,已是夜半时分,岳山丘唤醒机要员,连夜发给了市委机要局。
早晨上班的时候,司马文伯看到了案头的机要文件,他对岳山丘的报告嗤之以鼻,堂堂一名党的领导干部,为把政敌置于死地,居然采用了迷信的手段,还拿辞职威胁市委,简直是快要得精神病了。
正巧那天开常委会,司马文伯将岳山丘的辞职报告念了。大家听了都会心一笑,谁都知道,岳山丘没念多少书,能写出这样的报告已经很不错了,只不过犯了农民似的犟脾气,又没有实质性的错误,免职好像太过分了,不如让他到贫困县当个县长。司马文伯很赞成这个建议,不管怎么说,岳山丘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也不想一棍子打死。
卸掉了无虑县的职务,岳山丘卸下了一块心病。本来常委会上议定,让司马文伯找岳山丘谈话,司马文伯不愿意和岳山丘谈,找个借口出了远门,组织部不得不安排别的领导和岳山丘谈。
岳山丘得知司马文伯到南方出差去了,谈话刚一结束,便径直去了常委别墅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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