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回家
作者:龚爱民
两个老人就这样平静地过了好几年。如果后来没有张朝东带来的那个消息,他们这一辈子也许就这样在台湾默默无闻地过下去了。
1987年的某一天,张朝东和常来酒店里喝酒的那个老兵突然来看望周继乐。那老兵举着手中的一张报纸对周继乐说:“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看到老兵那欢喜劲儿,周继乐问:“什么好消息,值得你这么高兴?”
老兵把手中的报纸又扬了扬,说:“猜猜,你猜猜。”
周继乐结结巴巴地说:“莫不是,莫不是,要,要让,让我们回,回家?”
张朝东和那老兵几乎同时叫起来:“是哩,是哩,能回家了,我们都能回家了。”
周继乐和王金玉激动得浑身战栗起来。
周继乐声音颤抖着,念起了报纸上的消息。大意是:除了正在服役的军人和政府公职人员,凡是随国军一同来台湾的退伍复员军人或其他人都可以去大陆探亲,不过得经第三地,如从香港、澳门或新加坡、泰国中转,才能回去。
几个老人好半天都没说话,屋子里静静的。过了一会儿,周继乐突然用两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老向啊,老曾啊,我周继乐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你们若是还健在,我们一同回去该有多好啊……”
看见他哭,王金玉也哭了。最后,张朝东和那个老兵也泪流满面。
后来,王金玉做了几个菜,三个老兵就喝起酒来。他们喝的是当归酒,一边喝一边唱:
喝当归酒,当归故乡,
故乡啊,你在何方?
喝当归酒,当归故乡,
故乡啊,你在梦里!
喝当归酒,当归故乡,
故乡啊,你在远方……
这是台湾很有名的《当归歌》,这歌最初就是由他们这样的老兵唱出来的。在他们这些老兵中,很早就流行喝当归酒了。
他们一喝一唱,一唱一喝,后来竟都呜呜地哭了起来。哭过后,他们再喝,又唱……
周继乐到台北市他哥哥那里去了一趟。
他本来这辈子都不想再理他哥哥了,但要回家,必须得有人担保,还得有能耐的人帮忙办各种手续。周继乐想了一下,他认识的人中,只有哥哥能帮他。周继乐对自己说:我要回家,什么也顾不得了,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求哥哥办事了。记得1948年逃丁后,他要回家,求了哥哥一次,可哥哥却把他送到了战场上。这次他要回家,哥哥没有理由不答应他。哥哥这次如果不答应他,就永远不是他哥哥了。
果真如他所愿,周继安满口答应为他担保,并帮忙为他办理各种手续。这次哥哥一点儿也没有责备他。再说,周继安自己也想回家看看,但他不能回去,他是一个离休的国军师长,他曾经的职位暂时还不允许他回去。
竹园市这边,周家齐也利用各种关系为母亲办理回老家的手续。大约三个月后,周继乐和王金玉就可以一起回家了。
可离回家的手续批下来还有一个月的时候,王金玉的病情加重了,她连下地走动几步都不行了,只好整天躺在床上。刚开始,大家都还以为躺几天就会好一些的,哪想到躺了半个月,不仅不见一点儿好转,整个人也变得迷迷糊糊了。
隔了两天,她突然坐了起来,好像清醒了许多,对周继乐说:“我想去竹园镇看看干娘,我怕过几天回老家后,就看不到她了。”
王金玉说这话时脸上气色好多了,大家都以为她的病已经好了。她说要去竹园镇看看,谁也没反对。
第二天,周继乐就带着王金玉去竹园镇了。
下车后,王金玉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周继乐只好把她背着走进镇子里。
原先那房子还在,他们在里面坐了好半天,然后,周继乐又背着她走出去。他背着她在镇街上走过时,就像一对真正的老夫妻。有一些他们从前的邻居见了,都知道这对老人之间是怎么回事,于是冲他们友好地点了点头。
他把她背到阿方婆婆的坟地上。她扑倒在阿方婆婆的坟前,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她伸出两手在坟头长出的杂草上摸索着,像是摸着了阿方婆婆的脸、胳膊和身子。她对坟里面的阿方婆婆说:“干娘,继乐要带我回去了,我以后就不能来看你了。”
他陪她掉了一会儿泪,后来又到不远处的老曾的坟头前蹲下来,勾着头流了一会儿泪。
他和她坐在一块礁石上,开始回忆往事。她指着镇子外的港口说:“我们是从那儿上的岸,时间过得真快,都快四十年了。”
他扳着手指头算了一会儿,说:“我们来台湾时是1949年,现在是1987年,有38年了!”
她说:“是啊,38年了。”
他说:“家齐也有37岁了。”
周家齐是他们共同养大的孩子,一提起他,两人的声音就变得格外柔和。
于是,他们说起了周家齐小时候的一些事,说到阿方婆婆,还说到老曾,他们差不多把年轻时候的事都说完了。
这时,王金玉突然放声笑起来。笑过后,她对周继乐说:“你年轻时,为啥不上我的床?”
周继乐不敢看她一眼,只好勾下头去。她这么问他,他真是既羞愧又难过。
他的样子让她感到好笑,可她不管他心里想些什么,只管自顾自地把话说完:“你还记得家齐小时候跟你闹气的事吗?你要上我的床,我也不会反对,按说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可你呢,像是哪个逼你打你了,竟不声不响地走了……”
周继乐不说话,可她的话没完,她要把肚子里积存了多年的话说完:“年轻时,我心里是真把你当我男人看了。说心里话,我也需要男人,我那时身体好着呢,没病没灾,我想男人呢!可你不管我,竟丢下我走了,让我空守了那么多年……你说实在话,这么些年,你沾过女人没有?竹园市那么繁华,我就不信你没沾过……”
说到这儿,王金玉的泪水就止不住流了下来,她的说话声也变成了哭声。
周继乐还是不说话,他知道这辈子对不住她。他一声不吭地听着她数落。
王金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说:“我现在老了,是要快死的人了,再说这些也无用了。我没有一点儿怨怪你的意思,那个死鬼陈清远,我也不怪他,谁让他是我男人呢?要怪就只怪我自己命苦,怪那时的世道是乱着的。我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隔了一会儿,她突然抬起头说:“继乐,我估摸自己活不了几天了,我不能跟你回大陆了。”
她的话把他吓了一大跳,他颤着声音说:“你别说瞎话了,我说过要带你回家的,就一定要带你回家。”
她笑了笑说:“你说带我回家,可你怎么去见你的妻子儿女,他们真要以为我们是夫妻,你咋办?”
他想了一下说:“天下的事总还有说清楚的时候,你怕什么呢?”
王金玉说:“若真能回去,我倒是什么也不会怕了。但是,如今有桩事我要向你交代清楚,我要是死了,千万别把我埋在台湾,可以先把我火化,等你回家时,再把我的骨灰带回去,埋到我们王家的祖坟上。你要记住,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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