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1期

专列,准点发出

作者:王 蕙




  1949年12月,刚刚成立才两个多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在薄雾弥漫的清晨,啼出了稚嫩而嘹亮的一声。
  新中国成立,百废待兴,也急需得到外部的支持。为了使新生的革命政权能尽快在世界舞台上站稳脚跟,毛泽东决定出访苏联,以求得“老大哥”的支持。
  共和国最高领袖首次“出洋”,必须确保万无一失,而国民党保密局也闻风而动,于是,双方展开了一番生死较量。
  
  一
  
   乌云翻滚着,天幕上倏地划过一道金蛇,“咔嚓嚓!”炸响一串火球,飓风便裹着铜钱般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横扫过来。这是1949年12月初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入冬后第一场暴风雨骤然袭击台湾列岛的时候。
  当时,身穿烟灰色中山装的蒋介石,刚偕夫人从台北市中正路的小礼堂做完晨祷,回到士林官邸家中。他在内勤侍从的帮助下,默默地换上一件黑丝棉夹袍,便将瘦削的身躯蜷缩在宽大的沙发里,微阖着眼,仿佛老僧入定一般,一动不动。
  这些日子他常常这样,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败走台岛之后,他曾悄悄去台北最有名的宝邺寺求过签。那天,他长袍马褂,在台湾省主席陈诚的陪同下,在放置着烛台和大香炉的香案前燃着香烛,一边念念有词,一边虔诚地向神龛中坐着的菩萨下跪叩拜,而后双手捧起签筒,“刷,刷,刷”地抖出一根竹签来。陈诚连忙把签拾起,蒋介石一看不禁“呀”了一声,紧皱眉头。陈诚便找住持方丈按签扯纸。那黄色签纸上仿宋小楷写的是:“大意失荆州,关公走麦城;子龙困长坂,失陷落凤坡。”陈诚一看非同小可,正要示意住持再拣一张,蒋介石已拿到手中,看着看着,他的手不由得颤抖了。陈诚忙说:“校长,这种事,没有多少可信的。”
  “不许乱说,菩萨还是灵的。”蒋介石凄然说了一句。
  蒋介石是笃信神明的。如果说他后来皈依耶稣基督,多少有一点“君子好逑”与“联络英美西方之感情”的话,那么信佛敬神则绝对是出自内心,诚心实意。他小时候受母亲王采玉影响较深,常到寺院、庙宇敬神拜佛,求菩萨保佑。
  “轰隆隆!”又是一声惊雷,蒋介石不由得浑身猛一激灵,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为宝邺寺的那支签找到了注解。不是吗﹖眼下在大陆,自己仅剩下一百多万残兵败将,除去西南,华南和沿海岛屿外,绝大部分地区已陷入共产党之手。两个月前,毛泽东登上了天安门,而自己却被迫逃到这里,那种仓皇辞庙的情景,至今还时时在他眼前萦绕。沧海茫茫,弹丸一岛。他不禁长叹一声,不由得不信神明啊!想到这里,他嘴角的肌肉竟猛烈地抽搐起来。
  “当当,”外面响起两声轻轻的敲门声,侍从室主任俞济时推门进来:“校长,保密局毛局长来了,说有重要情报报告。”“嗯﹖”蒋介石一愣,恍过神来,沙哑着嗓子道:“叫他在客厅等着。”
  “好的。”俞济时应声走了出去。
  蒋介石缓缓站起身,喝了一口热开水,竭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作为一代枭雄,在败局已定之后,他可以夜晚独自关在房里,一遍一遍地搓着光头、跺脚、摔茶杯、捶桌子、尖声地喊叫,但清晨拉开房门,装上那副假牙之后,走出来的依然是镇定自若、神情威严、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的“党国总裁”。
  “校长!”毛人凤见蒋介石从内室走出,立刻两腿一并,敬了个室内军礼。他今年40多岁,身体矮胖,两肋嘟起的横肉,使他长方脸上的一双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起来就像永远没睡醒似的。一身草绿色呢子将军服穿在他身上,不但没有增添一丝威严,反而显得有点滑稽。
  “我叫你了解的情况摸到了吗﹖嗯,坐,坐吧!”蒋介石说着先在沙发上坐下来。
  “已经搜集了。”毛人凤点头答道。他打开身旁的公文包,取出一份盖着“绝密”字样的卷宗。毕恭毕敬地递过去,心里很得意。
  谁知,蒋介石只看了一眼,面色顿变,“啪!”把卷宗往桌上重重一摔,一语不发。
  一旁的俞济时上前拿过去看看,摇摇头暗自叹了口气。
  毛人凤被吓出一身冷汗,暗忖老蒋最近一直心情不好,脾气很大,自己千万不要往枪口上撞,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猛然,看见了蒋介石那口整齐白亮的假牙。顿时,一阵穿破膜衣直刺心脏的震颤遍及全身,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果然,两排假牙寒光一闪,又尖又高的嗓音吼了起来:
  “这就是你搞的情报﹖简直是下地狱的催命符。娘希匹!”
  原来几天前,蒋介石密召毛人凤,让他迅速了解一下国际社会对中共建国的反应和对“中华民国”的态度,特别是摸清毛泽东等中共高层领导人的政治动向,毛人凤当时满口答应,可今天送来的情报却是满纸不着边际、令蒋介石气不打一处来的废话:
  “据悉,中共开国大典举行后不久,就有印度、缅甸、瑞典、瑞士等国与中华民国断交而与共产党建交,尚不包括在此之前的苏俄及欧亚一些共产党国家,就连英国也公开宣布‘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
  “够了!”蒋介石烦躁地站起身来,反剪着双手,步履急促地在屋里来回踱着,忽然站定,两道尖利的目光射向毛人凤,从鼻孔中发出冷森森的声音:“你们的工作令我失望啊,毛局长!”
  “是,是,人凤失职!”毛人凤愈加惶恐,额头渗出了一排细密的汗珠。
  蒋介石没有理睬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以目前的时局,如若毛泽东出访苏俄,斯大林是一定会支持他的。如此,对党国反攻大业极为不利,后果不堪设想啊!”
  “校长请息怒!”一旁的俞济时见蒋介石稍稍平静了一些,忙趁势将他扶在沙发上,又暗暗向毛人凤使了眼色道:“毛局长,校长是问你有没有中共上层与苏俄接触之情报?”
  “啊﹖有、有!”毛人凤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老蒋的火发在这里,忙小心翼翼地说:“校长上次指示之后,学生当即做了安排,命令大陆各情报站加紧侦察,昨天夜里,北平独立潜伏台已有重要情报发来。”
  说着毛人凤拿出一份电文,赶快念起来:“据可靠情报,中共毛泽东于本月下旬出访苏俄,与斯大林秘密会谈,详情待报。”
  “嗯,这个情报还可以。”蒋介石微微点了点头,想了想欠起身伸出右手朝毛人凤指点道:“你以我的名义发个电报,给予北平独立台褒奖,同时令他们迅速查清毛泽东这次出访的随行人员及出访时间、路线、方式,从速报来。”又扭过头来对俞济时命令:“立刻通知有关人员到我这里来开会,绝不能让毛泽东此行成功!”
  “是!”屋里的声音和着窗外凄厉的风雨声,显得愈发阴森起来。
  
  二
  
   正是东方欲晓的时刻,深窈微白的空中,若明若暗地散布着几颗稀疏的星辰,天安门城楼和中南海红墙的轮廓,还笼罩在一片薄明的神秘之中。
  公安部副部长兼政治保卫局局长杨奇清,捧着一杯茶水走进办公室,他的神态有点疲惫,眼里布满了血丝。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又从裤兜里掏出火柴点上,而后脱掉外衣,随手往椅背上一搭,就在办公桌对面的长沙发上斜靠下来。
  这些天他太累了,全国大中城市一座接一座地解放,肃特、锄奸、建立新政权等各项重要工作都要公安部具体指导,偏偏罗瑞卿部长战争年代的枪伤复发,正在青岛治疗,他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在研究制订毛泽东主席出访苏联的警卫方案。因刚解放不久,国内外形势尤为复杂,故主席出访国外是绝对保密的。已经连续十多天没有像样地睡上一觉了。昨夜,又是一夜未眠。
  杨奇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突然“呸”地一下,将茶叶吐在地上,嘴里又苦又涩。他摇摇头,苦笑一下,索性将杯子放下,又把手中的香烟掐灭,拿过军大衣盖在身上,趁天还没亮抽空打个盹儿。
  “丁零零——”办公桌上的电话机突然急促地尖叫起来。杨奇清一骨碌翻身坐起,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只手已经抓起了听筒。
  “喂,奇清同志吗﹖马上到我这里来一趟。”政务院总理周恩来的淮安口音在寂静的晨曦里显得特别响亮。
  “是!”杨奇清猛地一个激灵,睡意顿消,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大步冲出房门。10分钟后,他已经来到了中南海西花厅,站在周恩来面前。
  “奇清同志,急着请你来是因为出了一件大事。”周恩来面色严峻,声调低沉地说:“你先看看这个。”他将办公桌上一份盖有大红“绝密”字样的卷宗翻开,抽出一张机要电话记录递过去。
  杨奇清接过,一目十行地急速看着,而后又不相信似地瞪大眼睛,一字一句地看了一遍,抬起头吃惊地失声叫道:“这是真的﹖”
  “嗯。”周恩来不容置疑地点点头:“这是刚接到的中央军委紧急报告,昨天夜里他们的一个监听台收到的。很明显,台湾国民党特务机关已经掌握了主席即将出访苏联这一重大政治情报。”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因而更显出沉甸甸的分量:“这后果意味着什么,我们都清楚啊!”
  杨奇清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毫无疑问,若不及时侦破此案,挖出这个潜伏的电台,那主席这次出访和今后中央领导同志的安全,都将受到严重威胁,犹如时刻置身于一枚“嘀嗒”作响的定时炸弹旁。何况,解放后国民党特务和帝国主义特务企图用卑鄙的手段,暗杀我高级领导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能不能请主席暂缓出访,”杨奇清想了想,慎重地说:“现在离预定日期只有十多天了,万一破不了案,就太危险了。”
  “是啊!”周恩来深有同感地点点头,顿了顿又轻轻摇摇头说:“恐怕是不可能了。”作为政务总理兼外交部长,他何尝不为新中国成立后的国家最高元首首次出访而操心﹖作为毛泽东长期以来相濡以沫的老战友,他又何尝不替主席捏一把冷汗呢?可眼下的情况是,一来苏方已作好了全部接待准备。据驻苏大使王稼祥报告,苏联对毛泽东的专列将伴随着嘹亮的红场钟声整点驶入莫斯科车站。斯大林也将在克里姆林宫迎接,并与毛泽东举行一系列重要会谈,签订《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要是由于我方原因更改行期,与国际礼仪有悖,也影响新中国的声誉。一来是毛泽东的个性使然。毛泽东决定的事情从不轻易改变,他常说,我这个人哪,不喜欢走回头路,不愿干后悔事。更何况是这么一次极其严肃重要的政治访问呢!
  周恩来所言不无道理。1945年8月,抗日战争刚刚胜利,蒋介石为了争取运兵抢占大中城市的时间,摆下“鸿门宴”,请“毛先生赴渝共商国是”。当时,全党同志和边区人民为毛泽东担多大的心啊﹖都不同意他去。可是,毛泽东从维护和平大局出发,下决心亲赴重庆。于是,就在延安枣园的那棵老槐树下,刘少奇、朱德、周恩来、任弼时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同他“吵”起来了。
  历史的镜头一幕幕闪现在杨奇清眼前,他沉默了。然而,犹豫再三,他还是抑制不住地对周恩来说:“总理,为慎重起见,能不能再向主席请示一次。”
  “我刚才已经去过了。”周恩来摇摇头,“主席决定不更改原定行期。”
  杨奇清愣住了,空气有点凝固。
  “这就是说,我们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周恩来抱着双臂来回踱了两步,打破沉寂道:“不仅是你,还有我,不仅是你们公安系统,乃至整个中央。万一出了问题,我们无法向全党、全国人民交代啊!”他的神态异常严峻。
  杨奇清闻言,眉头锁得更紧了。无需赘言,他已经充分明白了周恩来凌晨紧急召见他的全部含意,一种神圣的使命感,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沉思片刻,抬起头,毅然决然地说:“请总理放心,我们一定全力以赴,在主席出访前拿下这个案子!”
  “好!”周恩来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又理解地说:“有什么困难提出来,中央负责解决,我已经给军委、社会部、外交部等有关单位都打了招呼,请他们全力配合。”顿了顿,又提高声音强调道:“当务之急,就是要挖出这个潜伏电台,挫败蒋介石的阴谋。保证主席出访如期顺利进行,要作为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去完成。”
  从中南海出来,杨奇清感到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与这起案件紧紧地连在一起了。紧张、不安,容不得多想,反正一副沉甸甸的担子,他是确切地感觉到了。
  
  三
  
  大地一到这漫长的冬夜,一切全变了样。前几天的积雪还没消融,一阵大风之后,成千上万个精灵,又在空中飘舞着纷飞起来,映着皑皑白雪和皎洁的月光,公安部院内那片空地如同白昼一般。
  政保局的小会议室里炉火正旺,红红的火苗烤得人浑身暖烘烘的,围着火炉坐着本案侦破小组的10名虎将李广祥、苏宇涵和曹纯之等人。他们都是公安部和北京市局多年从事侦察工作、富有经验的中层领导。此刻,一个个双眉紧蹙,沉默无语。
  杨奇清披一件大衣,抽着卷烟,缓缓地迈着步子,在屋里踱来踱去。
  这起案件的侦破难度确实太大了。时间紧,任务重不说,最令人头疼的是没有任何线索。军委提供的材料仅仅是一张监听记录,上面只有敌电译文:“货已收到,成色佳,老板极为满意,特此褒奖。望继续发货。”其内在含义也无非是毛泽东访苏情报之事,并无任何有利破案的实际价值。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情况了。从在周总理那儿领受任务,至今已是两天过去了,特务的踪迹一点也没有发现,大家不免焦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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