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人猴恩仇记
作者：范汝俊
山脚下有个小村庄，叫侯家庄。村头一户人家，男人叫岩松，女人叫山桃。夫妻二人生有一子，取名栓娃。
一天下午，山桃坐在门外柳树旁的石头上，敞着怀给栓娃喂奶。这当儿，从山林里转出一只母猴，怀抱一个小猴子，径直向这边走来。山桃认得，它是山中猴王的妃子。它的左腮下方有一个粉红色的美猴痣，只要见上一面，就不会忘记。猴王经常率领群猴走出树林，来到村边这片开阔的草地上戏耍。每当这时，猴王就跳到草地边的一个高坡上，猴王妃则依偎在它旁边，观看它们的臣民活动。多少年来，猴们和侯家庄的人们和平相处，互不侵犯。
猴王妃来到山桃面前停下来，放下小猴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接着“叽里咕噜”叫起来，一边叫一边指手划脚。山桃听不懂猴语，也看不懂猴王妃的手势。只见它指指身边的小猴子，又托起自己的乳房，指点着乳头旁边的一个疖子让山桃看。随后指向正在吃奶的栓娃，又指指山桃的另一只暴露在衣襟外边的丰硕的乳房。最后双手合十，一个劲儿对山桃作揖。
山桃看得莫名其妙。她忽然想起隔壁侯爷懂猴语，于是大叫侯爷快来。话刚落音，侯爷已到面前。原来猴王妃一到，他就发现了。此时侯爷正要上前打招呼，小猴子突然离开妈妈，窜到山桃怀里，两只前爪抱住她的那一只乳房就吃。山桃吓得大叫一声跳起来，慌乱中掐住小猴子的脖子，往地上摔去。不料正好摔在刚才坐过的石头上，一下子把小猴子摔死了。
猴王妃大叫一声扑上前，将死猴儿紧紧抱在怀里，转身向山林里跑去，边跑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这一切侯爷都看在眼里，他颤巍巍来到山桃跟前，气愤地说：“你你你……你简直是恩将仇报！”山桃掩上衣襟问：“侯爷，你老咋这样说俺？”侯爷说：“我问你，你的栓娃是不是丢失过？”山桃说：“是呀，今年刚开春的一天，不知是哪个缺德鬼，趁俺在灶屋里做饭，把小栓娃抱走了。直到天黑才送回来，小棉袄上还弄烂几个破洞，可把我和岩松吓坏了。”侯爷说：“你搞错了，不是人抱的，是叫山猫叼走了。刚才猴王妃说，它认得山猫叼的是你的孩子，当即求猴王带领众猴围住山猫，把栓娃救下来。当时它见栓娃饿得可怜，就用自己的奶水将他喂饱，并于当天晚上送回到你的院里。这几天猴王妃乳头旁边生个小疖子，奶水变了味儿，小猴子宁愿饿着也不吃奶。猴王妃爱子心切，怕小猴子饿坏了，这才来求你帮忙。可你竟然把它摔死了！”
一席话说得山桃顿时失色，哭着说：“我哪里知道有这一节呢？”侯爷责备道：“就是没有这一节，你也不该把一个前来求助的幼小生命摔死呀。”山桃分辩说：“一个龇牙咧嘴的毛猴子猛地扑到怀里，把我吓懵了。侯爷，小猴子这一死，猴王肯定要来报复，岩松又到南方打工去了，你老人家可得给我想想办法啊！”
一语未了，好像突然间刮起一阵狂风，一百多只猴子嗷嗷叫着从山林里蜂拥而至。打头的是猴王，紧随其后的是猴王妃。它怀里抱着死猴儿，满眼含泪，一直在悲哀地哭泣。只一眨眼工夫，愤怒的猴群已将山桃和侯爷包围起来。山桃手足无措，栓娃吓得大哭。侯爷上前护住山桃母子，一边比划一边用猴语高声说道：“猴王、王妃、各位猴兄猴弟猴姐猴妹，请听我一言。刚才小殿下之死，实在是因为山桃不懂猴语，又突遭惊吓失手所致，并非存心要害小殿下。请猴王和王妃看在我老侯的面子上，饶她这一次吧！”猴王也边比划边冲他吼，大意是：“不行，她把我儿子摔死了，我一定要拿她儿子偿命！”众猴也齐声呐喊：“把她儿子摔死，把她儿子摔死！”猴王一声令下，众猴立即兵分两路，一路拉开侯爷，一路冲向山桃，有的抱腿，有的拉胳膊，有的窜到山桃肩上，去搂她的头。猴王来到面前，从她怀里夺下栓娃，高高扬起，对着脚下的石头摔去。
正在这时，猴王妃飞步扑来，弯腰接住栓娃，连同死猴儿一齐抱在怀里，对猴王作央求状：“大王，他是我奶过的孩儿，求你饶他一命吧！”看来猴王很宠爱它的这个妃子，只见它叹口气像是说：“好吧，依你。”但它还不解气，回头对山桃怒吼一声，又打了山桃两巴掌，才带领群猴，簇拥着王妃离去。
等到村民闻讯赶来，众猴已经没有了踪影。大家从侯爷嘴里知道了事情的始末，都责怪山桃的不是。村长见山桃哭得泪人儿似的，就对大家说：“当务之急是救回栓娃。咱一家出一个人，带上木棒器械，这就出发。见了猴王和王妃，侯爷先去谈判，恳求放回栓娃。它们要是不放，咱就硬抢。山桃你马上给岩松打个电话，叫他立即回来。”
侯爷沉吟道：“村长说的有道理，首先要把岩松招回来，只是兴师动众去和猴王对垒，我看大可不必。你想，咱这里的山连着神农架，山重水复，林海茫茫，猴群居无定所，你上哪里找它们？在山林里捉迷藏，那可是猴子的强项啊！你要是拿枪动棒地结伙行动，把它们吓得躲进深山老林，这一辈子就甭想见着小栓娃了。”
山桃听到这里，又放声哭起来。侯爷说：“事已至此，你哭也没有用。你听不懂猴王妃的话，还能看不见它的行动吗？它把小栓娃从猴王手里救出来，是求猴王饶栓娃一命，猴王已经答应了。因此可以肯定，栓娃一时半刻不会有啥闪失。这样吧，我从明天开始进山打探猴群的行踪，见了它们，尽量沟通，争取把冤仇化开。今后咱全村老少都要拿出爱心对待它们，就像猴王妃对待咱们的孩子一样，能恢复到以前的关系，小栓娃的事儿就好办了。”
众人都同意侯爷的意见，村长自然也没有话说。只是第二天侯爷要进山时，山桃死活要跟他一起去。侯爷理解山桃的心情，可又担心猴王它们都在气头上，见面后山桃会遭到不测。山桃说：“我不怕，见了它们我跪下叩头赔罪，要杀要剐随它们的便，只求放了我的栓娃儿。”话说到这个份上，侯爷只得把她带上了。
一连三天，侯爷和山桃连一根猴毛也没见到。侯爷用猴语高声寻呼：“猴王、王妃，我带山桃认错来啦。山桃情愿接受你们的惩罚，请你们出来吧！”
没有回答。
第四天，岩松回来了，侯爷却累得走不动了。去和猴们打交道，离了侯爷这个翻译怎么行呢？岩松和山桃急于寻子，就自制了一副担架，又准备了足够十天吃的干粮，抬着侯爷进了山。
工夫不负苦心人，他们终于在一个远离村庄的深山坳里看到了猴群，并且一眼就看见了正在猴王妃怀里吃奶的栓娃。见了朝思暮想的娇儿，山桃哪里还能把持得住？她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张口要喊，被岩松捂住了嘴巴。岩松压低声音说：“不能出声惊动它们，一切听侯爷安排。”山桃悲喜交加，连声说：“我的栓娃还活着，我的栓娃还活着……”侯爷说：“我一个人前去交涉，你们就在这里隐蔽，不要乱动。”山桃和岩松连连点头，大气也不敢出。只见侯爷穿过一片草丛，绕过几堆乱石，跃过一条小溪，踏上林间猴道，这才边走边用猴语发出友好的叫声。哨猴首先发现了他，赶紧向猴王报告。猴王正要下达什么命令，被猴王妃止住了。也不知猴王妃提了什么建议，使猴王改变了主意。接着就是猴王对已到眼前的侯爷发出一串猴语，侯爷边说边比划地发表了一通讲话，猴王扭头去看猴王妃，征询它的意见。猴王妃久久地看着怀里的栓娃，最后毅然抬起头来，摆着前爪说了几句什么。猴王听了王妃的话，一声长啸，众猴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情况突变，山桃和岩松一跃而起，奔到侯爷旁边，连声问怎么回事？侯爷双手一摊，无奈地说：“我说山桃不是成心要害小殿下，现在如何悔恨自己，如何愿意接受惩罚，该说的都说了，只求猴王和王妃放了栓娃。猴王知道小猴子的死对王妃刺激太大，在这件事情上不愿违它的意。而猴王妃一口咬定山桃的心太狠，不配做母亲。它说山桃保不定哪一天生了气，就会把栓娃摔死，因此将栓娃交给山桃它不放心。它还说栓娃是它奶过的孩子，就像它的亲生儿子一样，它一定要把栓娃养大。猴王妃的话刚说完，猴王就下令转移了。临走时猴王妃叫我不要再找它们了，它说它们不愿意再见侯家庄的人，要迁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山桃绝望了。
十七年后的一天傍晚，一个猴群出现在侯家庄的村头，正是当年的那个猴群。在这个猴王国里，先王已于二年前谢世，接替王位的是一个腰里束着树叶，浑身长着稀疏黄毛的人形动物。他背着一个左腮下方长着痣的年老力衰的老猴，在老猴的指点下，带领众猴来到院外有一棵老柳树的人家门口。猴们的到来，惊动了全村的男女老少，自然也包括山桃、岩松和侯爷。他们很快认出了那个人形动物就是栓娃，他驮的老猴正是养母猴王妃。
猴王妃示意栓娃把它放下，瞪着昏花的老眼将围观的人群打量一遍，然后指着头发已花白的山桃用猴语对栓娃说：“孩子，现在我该告诉你了，你不是猴类，而是人，这个人是你的亲娘。我之所以收养你，是怕她把你摔死。如今我老了，再也没有能力照顾你了。去吧，找你的亲娘去吧。你已经长大，她摔不动你了。”侯爷充当了义务翻译，把猴王妃的话一句句译给大家，大家听了感动得热泪盈眶。栓娃听了猴王妃的话，惊异地看着众人，又回头去瞧身后的猴伴，最后把目光落在山桃身上，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猴王妃趁此机会，在一个年轻猴子的搀扶下，艰难地迈动脚步，带领众猴缓缓向山林那边走去。
茫然不知所措的栓娃呆呆地站着，突然，他猛地转过身去，对猴王妃喊道：“不，你就是我的亲娘！你把我养大，我不能抛下你不管！”说罢，向山桃叩了三个响头，大步追上猴群，小心地把猴王妃驮在肩上，一声唿哨，率领众猴飞奔而去，很快消失在丛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