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土狗“贲儿头”

作者:王呈山




  我俩提起裤子,嘻嘻哈哈一溜烟跑了。
  爹交给我们的任务顺利完成。
  二十多天的精心调养和训练,“贲儿头”更加明显地变了样,圆滚滚的,皮毛闪着亮光,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带着一股志在必胜的神气。
  农历二十五第三次比狗大赛。几乎全村人都来了,要为“贲儿头”助威,但还是明显感到到场的人远没上两次多,可能中国狗连着两场败北,伤了中国人的心。爹却说这次不会输,我们是有备而来。奇怪的是陈老师和村长都没来,问爹,他只是微微一笑。
  狂暴跳动的“黑森”入场了,使拉它的日本兵被皮带拽得踉踉跄跄,还得小心它翻脸不认人。
  “贲儿头”也充满信心地入场了,全然不理会端枪的日本兵的嗤笑。其实此时就连在场的许多中国人都对它能否斗败那恶魔不抱太大的希望。
  像所有的动物一样,狗咬架之前通常都有些预备动作,如狂吠和耸毛,以显示自己的愤怒,但“贲儿头”免去了这些程序。当翻译宣布比赛开始的话音还没有落,它就像出膛的炮弹冲了出去。狂吠的“黑森”还没合上嘴,“贲儿头”锐利的牙已直奔它柔软的颈部。“黑森”忙低头避让,“喀嚓”一声,“贲儿头”的大嘴已死死咬住它的耳朵,场上的人都能听到耳朵软骨被犬牙咬碎的声音。“黑森”感到钻心的疼痛和随之而来的麻木感,而“贲儿头”感觉到咸津津的热血已涌进口内。
  “黑森”血战一生,从未见过这种斗法,惊愕的它吃了亏。
  全场狂呼如雷,有许多中国人涌进赛场。山田呼地站了起来,紧张的手死死攥住枪柄。
  “黑森”是凶猛的牧羊犬,这点伤对它不算什么,但破了相对它却是刻骨铭心,心理上无法承受。更可恶的是那狡猾的支那狗在吧唧吧唧嚼着自己的耳朵。
  像狂风暴雨前乌云在追逐闪电,人们的眼睛已跟不上它们的拼杀速度。
  “黑森”极懂拼杀之道,它对自己充沛的体力及矫健的动作充满信心,一定要以泰山压顶之势打败这只可恶的支那狗。
  “贲儿头”的一生咬过无数次架。它和高大凶猛的“黑森”相比是瘦弱点,但身上绝没有赘肉和脂肪,只有筋骨和肌腱,是最好的作战体形。它用了所有的经验,蹦跳、躲闪、退避来对付对手庞大沉重的冲击,它认准一个理:不能让对手将自己扑倒,不和对手纠缠……
  从被咬断的耳根淌下的鲜血挡住了“黑森”的视线。显然“贲儿头”注意到这点,每次进攻都从右边发起。吃了亏的“黑森”恼怒地低头试图用前肢的毛皮擦去淌入眼里的血……
  那不放过任何机会的“贲儿头”又冲了过来,但警惕的“黑森”以自己独有的武器———体重迎了上去*9熏“砰”地将“贲儿头”撞了几滚,赛场的局势发生了变化,“贲儿头”开始逃窜。
  山田冷冷地点上一支烟。
  中国人的呼喊声像潮水般退了下去,我那个气啊!望着只顾低头逃跑的“贲儿头”,想怎么也得像“二黑”一样战死杀场啊,咋能带着一股熊气逃跑呢?
  但爹没喊叫,只是沉默地看着场上。众人都在沉默。
  追逐不知进行了多少圈,场内扬起团团灰尘。“黑森”自信地紧追不舍,仿佛看透了对手的伎俩,再跑一百圈它也能把那该死的支那狗咬死。经过它主人面前时,它再次仰头发出胜利的媚叫。
  山田一脸冷霜,半眯的小眼从眼镜后射出鬼火般的幽光。令他不安的是“贲儿头”的沉默,可怕的沉默,虽被追咬得遍体鳞伤却一声不吭。这是一只精神顽强的狗,就像场内那些沉默的支那人。
  他预感到危险在潜伏着,他担心……
  “黑森”跳跃着迈着胜利的脚步,再次从主人面前掠过,昂首发出庆祝第三场胜利的呜呜声,虽然它少只耳朵的相貌看起来很滑稽。
  “呼——”仿佛一股黄色狂风打了个旋,“贲儿头”闪电般地以后腿为轴转过身来高高跃起,狠毒尖锐的利牙,直扑向昂首欢庆的“黑森”,就在撞击的那一刹那扭转头,血瓢似的大嘴卡住了“黑森”柔软的喉管。
  没有预警,没有吼叫,这是它的一贯风格。
  天地瞬间倒了个儿,中国土狗死死咬在日本狼狗的颈下,像吊了块沉重的大石头。
  “不——!”山田惊叫一声,不祥的预感终于变成了现实。他明白了,这只狡猾的支那狗不吼叫,不拼体力,让自以为是的“黑森”以为胜利在握,就像那些没头脑的日本人一样,以为中国已被征服。不!不!中国就像沉默的火山,随时都会爆发出不可阻挡的火焰。
  冷汗出来了。作为一个中国通,山田明白……
  但机会还是有的。“黑森”是一只纯种且训练有素的斗士,只是一时疏忽,它现在需要的是给它一点点机会。但几秒钟后,它否定了鲤鱼翻身的可能。那冷静沉默的支那狗忍辱负重等的就是这几秒钟,绝不会松口。
  “贲儿头”没听见场内的呼喊声,更没理会山田的沮丧,而是把全身力气和仇恨都用在锋利的牙齿上,死死咬住,这就是它的取胜法宝。
  体形庞大的“黑森”拼命摇晃,试图甩掉咬在脖子上的支那狗的嘴巴。极度的缺氧使它失去了冷静和思考,眼前一片漆黑,湿润的鼻孔冒出粉红色的血泡……
  随着山田司令官的一声吼叫,几把刺刀同时捅进“贲儿头”的身体。
  沸腾的操场顿时寂静下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这就是日本人的道义和仁信。与此同时,众人清晰地听到“贲儿头”上下齿啮合而发出的钢铁相击的清脆声,“黑森”的气管断了。
  战斗结束了。死亡是最好的裁判!
  爹像头狂怒的狮子扑了过去,死死抱住鲜血直流的“贲儿头”。日本人的刺刀又穿过了爹的身体。
  我哭喊着向爹跑去,但后面一只大脚将我踹倒,趴在地上我听到场内火山爆发的怒吼:
  “杀鬼子呀!”
  歪把子机枪的子弹暴雨般掠过人群打在围墙上,沙石乱飞,木屑四溅!山田疯狂地拔出战刀试图撬开“贲儿头”紧咬的牙关,但奄奄一息的“贲儿头”仍牙头紧闭。
  “轰隆!”“轰隆!”突然响起的爆炸声使大地颤抖了,枪炮声响成一片,远远地看到鬼子炮楼冒起浓浓的黑烟。这时有人喊到:“八路军进城啦!杀鬼子啦!”
  我听出那是陈老师和二胖爹的声音。
  
  三
  
  原来爹和陈老师他们早就参加了抗日地下工作。这次趁山田热衷于赛狗,据点内空虚,便联系几村的游击队趁机打进鬼子的炮楼,解救出二十多个被俘虏的游击队员,烧了鬼子的军火库,并打死许多鬼子。而那山田司令官则仓皇逃命,顾不上已断气的“黑森”。据说因损失巨大,事后山田被撤了职,如不是因为和皇室有点关系就被枪毙了。
  因救“贲儿头”挨了刺刀的爹被大家抬回村里,当时没有药治,躺在床上,身体更加虚弱。而连肠子都被捅出来了的“贲头儿”,却又一次奇迹般地恢复了,真是狗有九条命!可它已远不是原来雄壮的模样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嘴里的牙也少了一半。“贲儿头”的精神鼓舞了蓟县的百姓,许多年轻人就是那个时候参加了抗日游击队。
  当时的日本人扫荡得很厉害,他们恨透了神出鬼没的游击队。因游击队多在夜里活动,而有人一进村,狗就叫起来了,这等于告诉日本鬼子有游击队在活动。据点内的鬼子听了狗叫就会紧急出动,我们吃了不少的亏。后来,为了抗日,村里便号召不再养狗或把狗打死。但各家的狗都是命根子,谁舍得打死啊!
  各家都在犹豫、观望。“贲儿头”是当地公认的头狗,不动它,咋说别人!重伤在炕的爹知道此事后毫不犹豫地告诉村长,打死“贲儿头”。
  我哭闹着抱住“贲儿头”不松手,大家也都不同意。二胖爹说:“贲儿头是立过战功的,平时又是哑巴狗,留下它谁能说啥?”
  可爹说为了抗日,为了把日本鬼子打出中国,人都豁出去了,死一条狗算什么?说完,就剧烈咳嗽起来。他喘着粗气让二胖爹把“贲儿头”拉出去打死!
  “贲儿头”明白人们说什么,呆呆地站在爹面前,我抱住它嚎啕大哭。
  这时村里的狗咬起来了。
  游击队的李队长带着几个同志进屋了,他带来给爹治病的药,并告诉大家,日本鬼子已下令抓捕私通八路的我爹等几人,并要打死“贲儿头”。
  正说着,村长急急火火地闯进来说鬼子进村了,而且直奔我家而来。
  李队长拔出枪说:“我们先去挡住鬼子,你们上山躲一下。”
  大家抬爹上了山。后半夜传来消息:李队长和一个同志在和鬼子交火中牺牲了。爹听后,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天亮时就死了。
  血的事实教育了大家,明白了眼下狗对抗日游击队的危害。回村后,村长、陈老师、二胖爹等几个人流着泪把自家的狗处理了。后来,各家也都照着办,但没人提到“贲儿头”。
  其实不必了。
  爹死后,“贲儿头”趴在坟地前不吃也不喝,更令众人吃惊的是这个从来不叫的哑巴狗竟日夜不停地狂叫起来。每当夜深人静时,村里人就能听到从坟地传来“贲儿头”那令人心如刀割的狂吠声,都禁不住流下热泪。
  七天后,“贲儿头”口冒鲜血而死,大家把它埋在爹的坟旁。从那天起,我走上了抗日的道路。
  我讲完后,孩子们都一脸严肃,只有外孙提出一个问题:“姥爷,它为什么叫‘贲儿头’?”
  我摇摇头。真的,我也不知道。外孙眨眨眼跑回他的屋里拿来一本小学生字典,念给我听:贲Ben*9穴虎贲*9雪,古时指勇士。
  真不明白,大字不识的爹咋给狗起了这么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贲儿头”就是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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