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雁翎刀
作者：安云儿
一 “威武”之师
正是盛夏时节，天气炎热。田里的庄稼长势正盛，满眼一片碧绿，鲜嫩夺目。那风自一边吹来，掀起一片波浪，上下翻滚，如绿色的大海，不由得叫人惊叹、心醉。眼见这又是一个丰收的好景象。
在这般美丽诱人的田地中，有十几个男男女女，正弯腰弓背，在细细地锄田间的杂草、野花。他们的心中欢喜不已，有个好收成，便是庄稼人的盼头。田里还有三四个小孩子，穿着红红绿绿的衣衫，扎着小帽辫，在一起玩耍。
天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阳光十分明媚。再要不了多久，这活就要干完了，此时，忽听有铿锵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十分有力，让人震动。
正在田里拔草的人，都听到了这脚步声，他们都很惊奇。还在新婚中，仍身着红色衣衫，脸如云霞一般灿烂的乌云，首先抬起头来，向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她这一看，立时就被惊呆了。
只见前边不远的村路上，忽然走来了一支队伍，人数不多，约有二十余人。他们全都清一色身着米黄色军装，每人都肩扛一柄长枪。那枪头的刺刀犹如腊月天树枝上的严霜一般，雪白耀眼，泛出慑人心魄的闪闪寒光。将这四下里的地，竟也一下耀得寒冷了一片。
田里的人们一个个都抬起了头。他们都直直地望着这些忽然而至的队伍，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没有人出声，没有人动，更没有人说一句话。他们就这样呆呆地远望着。连身边的小孩子忽然都停止了玩耍，静静地站在田中，好奇而惊讶地注视着他们。
这里是华北一处偏僻的山村，质朴的村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整齐的队伍。
这时，这一支队伍已走近了。已经很近了，近得连他们的眉毛、眼睛都能看到了。田里的人们却意外地发现，他们的脸上都杀气腾腾，目光中射出一种比三九天的冰还要寒冷的光。
田里的人们还没有回过神儿来，就见队伍前边一个戴眼镜，个子不高的人，忽然从腰间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刀，往空中一举，脸上露出狰狞的冷笑，高声叫道：“牙西格格!射击!”
这二十几个军士，听到命令都忽地举过肩头的枪，黑洞洞的枪口倏地一齐对准了田里的那些看着他们的人们，蓦然间一齐扣动了扳机。只见枪口火蛇喷出，清冽的枪声猛然惊天动地响起。一粒粒子弹飞鱼般窜入了田里那些人们的胸口。
他们的胸上，脸上，头上，以及腿上，顷刻间就都血流如注，鲜血染红了衣服，染红了碧绿的庄稼，染红了脚下的土地。忽然之间，田里的大人和孩子就都倒下去了，如收割后的庄稼，一个未剩地倒了下去。
刚刚还充满欢笑的田地里，忽然间变得一片寂静，寂静得好像这里根本就不曾有过人。
那支威武的队伍已经向前走了。
这时，那浓浓的血腥味才倏地弥漫开，那腥味熏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二 河北雁翎刀
天黑下来。一座院子破旧，残墙断垣，屋檐也被烟熏得漆黑的屋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的乌云。她已没有了一丝气息，身体也早已僵硬，脸色苍白得就跟雪一般。那乌黑的眼睛却大大地瞪着，仰望着屋顶。
一个男人跪在她身边颤抖着呜咽，他便是乌云的男人秦若九。秦若九跪在乌云旁边，消瘦的脸上挂着泪水，一双手抓着乌云那已冰冷的手指，不住地抖动着。他就这样跪了已经很久。
终于他伸手抚了抚乌云那大睁的双眼，将为她买的那块布料盖在她身上。然后，缓缓抬起头，望着墙上挂着的那柄刀，泪溢满眶。墙上挂的是柄雁翎刀，那是他们的家传宝刀。那柄刀在祖上手中曾经有过极其辉煌的功绩。
秦若九瞪视了一阵，猛然跃起来，一把取下那柄雁翎刀，抓在手中，两眼通红地大吼了一声：“日本鬼子!我操你十八辈祖宗!”
他握着刀猛地向外冲出去。他要去杀尽日本鬼子，要让他们尝尝他的厉害。
但是，秦若九身子刚一到屋门口，就觉疾风破空，有一根棍子倏地凌空而下，照准他的肩头直击下来，秦若九竟是躲闪不及，一下被击个正着。他扑通一下栽倒在地上。这一棍虽不是很重，却叫他大出意外。秦若九抬起头来一看，只见一个身材瘦长，身着一件灰色衣服的男人立在面前。他一脸肃然，手中拿着一截木棍，注视着秦若九。秦若九看到他，突然哭出声了，呜咽地说：“大伯……”
大伯注视着他，轻声道：“你要去做什么?”
秦若九激愤得浑身战栗着道：“我要去杀狗日的日本鬼子!我要给乌云报仇!我和她结婚才三天。才三天呀!她就被日本鬼子害死了，我受不了!狗日的日本鬼子!我要把他们都杀光!”
大伯面色肃然，道：“你要去报仇?你居然要去报仇!你这个样子也能报仇?你报得了吗?”
秦若九恨声道：“我怎么报不了?我要杀尽日本鬼子!”
大伯道：“你连我一棍都躲不开，也能去报仇?”
秦若九呜咽道：“我……”大伯冷声道：“你要清楚，那些日本人他们手里拿的不是木棍，他们拿的是快枪。你知道吗?那些快枪能杀人于百步之外，任你身法多快也不能近身。你怎么报仇?”秦若九不甘心，道：“可……乌云难道就这么白死了吗?”
大伯两眼注视院外，沉声道：“我华夏大地，岂止死了一个乌云，要报仇也不在这一时。”
秦若九道：“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报仇呀?”
大伯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况且，要报仇，总得有个办法才成。一个要成事的男人，一定要沉稳，要能沉得住气。你还是先安葬乌云，再说吧。”
大伯说罢，不再出声，也不再理他，一转身，手拖着那截木棍出去了。
秦若九注视着大伯走出去的身影，沮丧地垂下刀，一转身，又向屋内奔去。他来到乌云身旁，望着她冰冷的躯体，呆如木雕，悲痛彻骨。
今天早上，秦若九去了集市。他和媳妇乌云商量好了，他要去买一头小猪，还要捉两只小鸡。从今天开始，他们要开始新的生活了。他和乌云已经结婚了。三天新婚也已经过去。他们小两口就要开始自己甜甜蜜蜜的生活了。
到了集市上，没有小猪，他就买了两只小鸡，用那剩下来的钱给乌云买了一块花布料，想回来给她做件衣服。他一想起乌云那一头乌黑的头发和那灿若云霞的脸蛋，浑身就感到有使不完的劲。他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秦若九提着小鸡，往回走的时候，那清冽的枪声已经结束。他只在地头看到了一片血迹，和那些流尽了鲜血的亲人。
秦若九不能相信，他走时还是一脸红晕，步履娇软，依依相送的乌云，忽然之间就和他永别了。
关于日本人的传说，秦若九已经听了很久，也听说了很多。听说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东三省，听说日本人又占领了热河，还听说日本人占领了北平，以及还有很多地方。但秦若九一直没有亲眼见到过日本人，他们这个地方也许是太偏僻，秦若九也就一直不知道日本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日本人第一天到他们这里，却先杀死了他的媳妇乌云，还有那么多乡亲。
夜色渐浓，无月无星。漆黑的屋子里，秦若九跪在乌云身旁，他手中的雁翎刀闪着寒光。这柄雁翎刀是他家的祖传刀。据说祖上几代都曾叱咤江湖，声名显赫。尤其祖上秦一鸣更是凭着这柄雁翎刀，诛尽邪恶，维护正义，令整个江湖为之震动。他曾在太行山顶怒斩“东海七蛟”，又与“昆仑十二剑”一决高下，将他们赶出中原，还单刀赴会，直捣专门劫掠女子，祸害百姓的组织“红山帮”，令他们一蹶不振。河北雁翎刀的名声，曾响宇数百年，人人皆知，令人羡慕。
可此时，雁翎刀的威风哪里去了?却因何不能铲除邪恶，保护亲人了呢?难道这雁翎刀真的从此要束之高阁了么?
秦若九望着手中的刀，忍受不了宝刀在他手里显现出的这种窝囊。他握紧刀柄，不禁泪如泉涌。顿了顿，他忽地对着眼前那两寸多厚的桌案用力砍去，只见刀光一闪，那桌案已断为两截，未有丝毫相连，浑如削豆腐一般，轻巧灵便。秦若九一呆，雁翎刀的威力丝毫不减当年。
他不禁性起，手握雁翎刀，就势在乌云身旁使起了祖上传下的雁翎刀法。虽然那刀法他只学到了一两套，也学得半生不熟，却见式式精妙，招中有招，令人防不胜防，端的是一套威力无比的刀法。可是，只使了几下，秦若九却颓然坐了下来。他感到心中万般难受和压抑。难道昔年不可一世，名冠天下的雁翎刀竟落到了只在自己屋中，只在死去的亲人身旁，显显威风，削块木头解气的地步么?
秦若九握着刀瘫坐在地上，心中的悲凉更甚，不觉哭出声来了。
三 大伯
乌云的坟堆起来了。在初秋的平坦的旷野中，如一棵小草般孤独、寂寞，令人伤心。
天色已黑，秦若九独自坐在乌云的坟旁，一动不动。这一月多来，每回天黑之后，秦若九都要到乌云的坟头来。他来的时候手总也不空着，总是带着那柄祖传的雁翎刀。虽然这刀现在已没有了多大的用场，但带着它，秦若九心里就感觉到又多了一种力量。他每次来后，都在乌云的坟头坐上一会，然后就抬头极目远望黑夜中那灯火辉煌的地方。那是他们以前购物赶集的地方，现在，已被日本人占了。
这一月来，日本人还占领了周围很多地方。他们在四处疯狂地烧杀抢掠，抓去了好多壮丁，还将好多年轻妇女强行拉了去，为他们“服务”。秦若九和村里人都知道，那种服务意味着什么。但他们谁也没有办法。
那天，在拉走一个同自己一样，刚结婚不久的女人时，她男人不愿意让她去，上去阻拦。可是，他刚一伸手，那个戴眼镜，个子不高的日本人，忽地就从腰间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军刀，刀光一闪，那男人的半条胳膊就掉下来了。秦若九看得非常清楚，那个日本小高子的刀竟是那样快，快得那男人连疼都没有感觉到。那男人先是被一条掉在身边的手臂，惊骇得尖叫了一声，接着才传来了杀猪一样的号叫。那日本人傲然地掏出一块白白的手帕，轻拭着刀身上的血迹，浑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对那断臂人的号叫不闻不问。在场的所有群众，都一下被惊呆了。但是，他们谁也没有料到，那小高子日本人竟转回头去，得意扬扬地对着几个日本兵，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什么。秦若九没听懂，村里其他人也没听懂。却见那几个日本兵登时露出兴奋的神色，迫不及待地脱掉自己的衣服，在大家的愕然中，竟扑向那个被拉出来的年轻妇女，疯狂地撕扯起她的衣服。那个年轻的妇女那柔美的胴体，猛地就暴露在了刺眼的阳光下，遭受到了那疯狂的兽性的蹂躏。在场的人都不忍看，都背转过了头去。那个戴眼镜，个子不高的小鬼子晃着手中刀，摇头晃脑地哈哈大笑起来。
秦若九当时看得目眦欲裂，几次要冲上去和那个小鬼子拼命，但都被大伯硬生生抓住了手腕，秦若九至死也忘不了那个戴眼镜，个子不高的小鬼子的样子。他的乌云就是被他指挥杀死的，同村男人的胳膊就是被他砍掉的，那男人的女人就是被他指挥蹂躏的。李庄的整个村子，也是被他放火烧掉的。只要一闭上眼睛，秦若九的眼前就会立即闪现出那个小鬼子一闪而下的刀光，那浑圆的脸膛，和那脸膛上得意的笑容。
秦若九几次在黑夜里对着自己的雁翎刀，想像着那小鬼子的刀，问自己，到底是祖传的雁翎刀快，还是那日本人的刀更快?他很想同他试一试，比比刀法，让那个小鬼子见识见识他的家传刀法。只可惜他没有这样的机会。这一月多来，秦若九已经多次去了城里。他已探听清楚，那个戴眼镜的小鬼子叫山田秀夫，是一个带队的中队长，手下总共有三十几个兵。他还探听到，城里一共有二百多日本兵。但他却没有寻到同那个小鬼子比试刀法的机会。
这一晚，秦若九又来到了乌云坟前，他依旧带着雁翎刀，在乌云坟前默默地伫立了一会儿，又练起了家传的雁翎刀法。他在想，总有一天，他一定要和那个日本人比比刀法，不能让他太嚣张了。
夜色渐浓，野草丛中，虫声啁啾，苍茫的原野更平添了几分凄凉萧索之意。秦若九一套雁翎刀法练完，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对乌云的思念之情更浓。
夜色已深，且又起风了。呜呜的风声霎时传过来，钻入耳间，似人在哀鸣一般。秦若九心中的悲愤又更深了一层。他转回身，欲回家去，刚走到谷场边上，却忽地看见前边黑暗中，有一人站在一棵树下。只见他身材瘦长，遥望城里，静立片刻，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忽地挥掌如刀，闪转腾挪，势如闪电，竟练起了一套刀法。秦若九看得呆了。他看了一会儿，终于看明白，那人练的是他们家传的雁翎刀法。
秦若九不禁一惊，是谁此刻在这里练习他们的家传刀法呢?他悄声细看起来，虽然夜色极浓，幽远的天空星光也十分暗淡，但借着微弱的光芒，秦若九还是很快就认出了。那人原来是自己的大伯。
秦若九一怔，几乎叫出声来。他想不到大伯此时居然还会在练习他们的家传雁翎刀法。只见他身法轻捷，虽是以掌代刀，却是丝毫不显空泛无力，反而更敏捷轻盈，秦若九看得心中欢喜，暗道：“原来大伯终究是丢不下这家传雁翎刀法，还在一直暗暗练习!”
秦若九站在那里没有动，直到大伯将一套雁翎刀法练习完了，收住势，他才猛地向前跨了一步，叫道：“大伯!”
大伯猛地转回身，看他半天，愕然道：“是你?你怎么在这里?”秦若九道：“我来看乌云。没想到碰见了您。”大伯默然，道：“都过去一月多了，还来看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