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神管情仇

作者:矫友田




   清朝咸丰年间,在墨城大杂院内,有两个吹唢呐的高手。一个是城东的瞎子钟伯,另一个就是钟伯的徒弟“管子钟”。
  管子钟原姓秦,在他六岁那一年,父母染病双双故去,他便成了孤儿。后来,城东吹唢呐的瞎子钟伯收留了他,并悉心传授他吹唢呐的技艺。管子钟虽小小年纪,却聪明好学,他长到十二三岁时,已练就了一身绝技。
  不过,管子钟吹的不是唢呐,而是两根管儿。那是两根用紫竹梢儿特制的管子,管身溜滑发红,上面有孔可按,管头异常尖细,能含到鼻孔里去,发声的“笛膜”则是用苇子膜做成的。他手持那两根管儿,用嘴巴吹,鼻子也能吹,翻滚着能吹,拿大顶也能吹;再加上他的腰间系一皮鼓,在表演时,他时而吹管儿,时而击鼓,清灵、悠扬的管儿声与夯实的鼓声合二为一,场面煞为热闹。因而,不论哪家遇上红白喜事,都要请瞎子钟伯和管子钟前去助兴。若逢上“广日”,他们师徒俩儿有时只能各侍一主。
  咸丰十三年腊月,墨城巨贾蔡四爷的老母咽了气。他打发家仆把瞎子钟伯和管子钟唤了来,并令他们师徒俩在三日之内,必须侍立蔡府门前听候差遣。蔡四爷是墨城的头面人物,他仗着自己会几路拳脚,跟官府狼狈为奸,靠贩卖私盐、欺诈百姓发迹。他要是跺一跺脚,墨城方圆几十里地皮都得颤摇几下,他们师徒俩哪敢不从。
  发殡那天,墨城刚刚落下一场大雪,天寒地滑。瞎子钟伯在吹唢呐时,不慎跌了两个跟头,惹的周围人群一阵窃笑。待发完殡之后,蔡四爷以有辱“丧风”为由拒付酬金。当瞎子钟伯找其理论时,竟被蔡府的一些家丁痛打了一顿。瞎子钟伯又气又恼,回到家后一病不起。尽管邻家的莫篾匠帮管子钟,给瞎子钟伯请了墨城最出色的郎中治病,可他还是没能挺过正月就谢世了。
  管子钟守在师傅的灵柩前,三天三夜,汤水未进。他只是痴痴地吹着手中的管儿,那幽怨凄凉的管儿声,吹的满城人都暗地里跟着落泪。
  眨眼五六年又过去了,管子钟已出息成一个眉清目秀的棒小伙。邻家宋婆婆就给他张罗了一桩婚事,就是莫篾匠的女儿夏荷。夏荷比他小一岁,长得白皙而俊俏,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像湖水一样清澈。其实,他俩从小在一块长大,俩人心中早已有意,莫篾匠也乐得成全这桩亲事。夏荷娘死得早,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他最大的心愿,也就是盼着女儿能找一个忠厚老实的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
  管子钟和夏荷定亲不久,有一天,莫篾匠的痨病又犯了,夏荷便到东杂院的“恒云堂”药铺给父亲抓药。待她抓好药从药铺里出来时,恰巧被蔡四爷的儿子“蔡狗子”撞见了。这个蔡狗子倚仗老子的势力,花钱买通官府坐上了大杂院的“行头”。每天带着一帮地痞无赖收取那些江湖艺人的奉银,除此之外,他不是泡在妓院里寻花问柳,就是在街上寻衅滋事,无一人沾惹起他。
  蔡狗子一下子就被夏荷的美貌给迷住了,他朝身后一挥手,那七八个打手像恶狼一样,呼啦把夏荷围住了。夏荷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惊恐地看着他们。蔡狗子用淫邪的目光在她的胸脯上扫了一眼,而后盯着她的脸蛋问:“小美人,凭你这脸蛋和身材,跟着爷保准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夏荷以前虽然没见过蔡狗子,但是对他的恶名早有耳闻,莫非眼前站着的这个黑胖子就是蔡狗子?她的心“怦怦”地乱跳。蔡狗子伸出那只“熊爪”在夏荷的脸蛋上捏了一把,淫笑道:“哎哟,小脸嫩得出水,爷不知道你床上的功夫如何?”
  夏荷又气又恼,满脸绯红。她一边护着自己的身子,一边大声呼救。街上那些行人躲都躲不及,谁还敢靠前吱声。蔡狗子瞅着她那一副神情,愈加肆无忌惮,一个恶虎扑食将夏荷搂在怀里,一张臭嘴在她的脸蛋上乱拱着说:“小美人,爷吃定你了,明日就吩咐人到你家去下聘礼。”
  夏荷趁其不备,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蔡狗子疼得像杀猪似的号叫了一声,赶紧松开了夏荷。夏荷趁机挣脱出来,疯了似的朝家跑去。蔡狗子朝手下怒吼一声:“妈个巴子,快给爷去追!”待他们缓过神来,夏荷已经跑进街对面的一条小巷里,他们一窝蜂似的从后面追了上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返回来了。蔡狗子已进药铺在伤口上敷了一些药,并且从药铺掌柜嘴里得知刚才那个姑娘是东城民巷莫篾匠的女儿。
  两天后,蔡狗子果真派人带着金银、绸缎到夏荷家来下聘礼。莫篾匠气得眼冒金星,把蔡狗子派来下聘礼的那些人都撵到了门外。
  翌日,蔡狗子居然亲自带着那帮人又来到夏荷家。莫篾匠也不敢深得罪他们,便硬着头皮把他们让到屋里。
  蔡狗子毫不客气地坐到首座上,阴声道:“老头子,你能当上爷的丈人,也是你的福分!”
  莫篾匠赔着笑脸道:“小女命贱,享不了这个福。”
  蔡狗子把眼一瞪,呵斥道:“爷说她能享就能享!否则,她咬爷这一口该怎么清算?”
  莫篾匠慌忙跪倒在地说:“小女年幼不懂事,冒犯了大爷,俺替她向你赔礼,你的药钱,俺就是舍上这条老命也赔你。”
  蔡狗子朝地上啐了一口,冷笑几声道:“赔?就是你一百条老命也抵不了爷肩上这一口伤!让你女儿给爷做妾,是抬举你了!”
  莫篾匠又说:“小女早已许配人家——”
  蔡狗子腾地从椅子上弹起来,骂道:“爷已让人查过,就是那个‘管子钟’。他连爷的一根脚指头都不值!”说完,他带着那帮人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夏荷家。
  一个月后,蔡四爷过六十寿辰,蔡府便差人唤管子钟前去助兴。莫篾匠和夏荷都替管子钟担心,劝他还是不要去。
  管子钟思忖了一会儿,说:“即使咱不去,蔡狗子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
  夏荷就含着泪嘱咐他说:“到了蔡府上,不管做什么事都要谨慎———”
  蔡四爷的寿辰操办得十分排场,凡是墨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携带着重礼登门来给他贺寿。待管子钟吹完迎宾曲之后,所有贵客都已入席。管子钟被蔡家一名仆人安排到下人席上,他哪有心思吃酒,只胡乱地夹了几口菜。
  酒酣之时,有一个仆人神色慌张地跑来告诉蔡四爷,说有贼闯进了书房,将他们府上祖传的一对玉佩盗走了,那可是无价之宝。当蔡四爷把这件事情告诉给在座的宾朋时,众人都面面相觑。
  蔡狗子慌忙命令家丁将下人的酒席封锁起来,不准任何人走动。之后,他们竟从管子钟随身携带的包裹里翻出一对玉佩,经蔡四爷过目,这对玉佩正是蔡家祖传的那一对。众家丁将管子钟五花大绑起来,送到官府处置。此时,在座的宾客们才长吁了一口气。
  墨城知府章舆合不知已经得了蔡家多少贿赂,他见是蔡家交办的案子,又是人赃俱在,不分青红皂白便将管子钟打入囚牢。
  得此消息,莫篾匠和夏荷知道这肯定是蔡狗子从中搞的鬼。于是,他们父女俩数次到官府替管子钟击鼓鸣冤。
  然而,蔡狗子在向章知府交办此案时,又暗地里塞给他二百两银子,要求严惩盗贼。因此,章知府对莫氏父女岂能理会,数次都被他以“无理取闹”为由,令衙役将他们轰出堂外。
  管子钟入狱不到半个月,蔡狗子居然又带着那帮打手到莫家来提亲。当夏荷见到蔡狗子进来时,再也压抑不住满腔的怒火,她像疯了似的朝他扑了过去,她恨不得一下子把他给撕烂。但是,她纤弱的身子还没有碰着蔡狗子,已经被他的那些打手架住了。
  蔡狗子得意扬扬地说:“最近经官府细查,管子钟还与一桩杀人劫财案有牵连,若被证实,他必死无疑!当然———”说到这儿,他用狡黠的眼光看了看夏荷。
  莫篾匠当然知道他的意图,佯装不明道:“蔡爷,莫非要银两———”
  蔡狗子仰天大笑道:“除非你们答应下这桩婚事!爷只给你们两天时间考虑。”
  此时,夏荷突然怒声问道:“要俺答应这桩亲事可以,但你必须先将他放出来!”
  这有些出乎蔡狗子的意料,他哈哈大笑道:“这个要求爷肯定答应,爷已找人算过日子,八月十八是个大吉之日,就在那日迎娶你过门。今日是初八,你还有十天时间!”
  蔡狗子等人离开莫家之后,莫篾匠和女儿抱头痛哭起来。
  数日后,管子钟从囚牢里被放了出来。他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夏荷几乎认不出他来了。她“扑通”一声跪倒在管子钟的跟前,痛声道:“钟子哥,俺夏荷欠你的情分,只有等来世再报了。”
  自管子钟被放出来那天起,莫家门前每天都会有十几个蔡府上的家丁,在监视着莫家父女的一举一动。蔡狗子惟恐管子钟趁机带他们一起逃跑了。
  农历八月十八,是夏荷出嫁的日子。“通天花炮”从蔡府一直响到东城民巷的莫家,足足响了一个时辰。夏荷木然地被人搀扶着上了花轿,她双眼红肿,脸颊上仍挂着泪水。管子钟夹杂在人群里,他神色凄然,幽忧的管儿声,穿过喜庆的唢呐声,飘入夏荷的耳中。
  当迎亲的彩队走上城心桥时,抬花轿的四个壮汉蓦然感到花轿里一阵异动,继而,鲜红的血水渗透轿底,滴滴答答落在桥面上。他们赶紧放下轿子,已经顾不得什么忌讳,慌忙掀开轿帘,只见新娘面色苍白,双手紧紧攥着一把剪刀,插在心口窝上。“新娘自杀了!新娘自杀了……”一个仆人慌慌张张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蔡狗子。蔡狗子听后,也傻了眼,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朝身边的仆人痛骂道:“抬个死尸怎么回去圆房?快给他莫家送回去!”唢呐声已经停了,迎亲的彩队又掉回头去。
  管子钟悲恸欲绝地从花轿里把夏荷那还温热的尸体抱出来,她睁着一双哀怨的大眼睛,好像要再看管子钟一眼。当莫篾匠看到女儿的尸体,惨叫一声,一口鲜血从嘴里喷涌出来,便跌倒在地上,不治而亡。
  管子钟料理完夏荷和她父亲的丧事之后,便到离墨城五十里外的青峰寺削发为僧。人们再也听不到他的管儿声了。在夏荷三周年祭日的前夜,墨城四处都有人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幽忧的管儿声。第二天,墨城内便爆出一个大快人心的消息:蔡四爷和他儿子都七窍流血,暴死在家中。
  墨城的人们都知道,蔡氏父子暴死肯定与管子钟有关,因为夏荷的坟墓也被掘开一道大缝,她的尸骨已被捡走了。
  于是,墨城的人们就相互传说,管子钟到青峰寺出家之后,他经过三年苦练,练出了一种神技。那个晚上,他在夏荷坟前吹了很久,将夏荷的冤魂吹活了,而后他继续吹,把恶毒的蔡氏父子吹死了。
  事发之后,墨城知府章舆合曾派两名捕快带人到青峰寺缉拿过管子钟,而他早已不知去向,此案就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