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压寨夫人的毒药(外一篇)

作者:李永生




   水娟是涞阳大土匪马三鞭的压寨夫人。马三鞭十三岁上望京坨当土匪,先是给土匪牛老大当跟班,牛老大见他机灵,便有意一步步点拨他。后来牛老大被官府捉住砍了头,马三鞭便被众匪拥戴成为匪首。
  马三鞭当上匪首的第二年,手下给他抢来了水娟。水娟穿一身葱心儿绿裤褂,脸蛋也水葱儿似的娇嫩。见了马三鞭,她不哭也不闹,竟一脸的平静。马三鞭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近水娟,摸她一把脸蛋,问:“你怎么不哭?”水娟说:“哭有什么用?”马三鞭说:“你有胆,你个要是爷们儿,一准成大器。”水娟说:“我要是爷们儿,早把你宰了!”马三鞭先是一愣,接着咧开大嘴笑了,说:“越是叫得欢的狗越不咬人。跟我过,没你亏吃。”水娟叹口气。
  马三鞭得了这么一位漂亮夫人,心气大爽,活儿便做的顺顺溜溜,一连弄了好几个大票。马三鞭对水娟挺好,供她好吃好喝自不必说,还派两个小土匪专门到保定府为她买来绫罗绸缎。一晃两个月过去了,水娟在山上过得快快乐乐,见不到半点愁容。这时一个小土匪对马三鞭说:“大哥,我总觉得夫人不对劲儿。”马三鞭说:“我也这么想。哪个女人愿意跟土匪过一辈子?可夫人却显得并不怎么嫌弃我,一准这里面有啥事儿。”马三鞭就多了些心事。
  这天,马三鞭正喝闷酒,水娟走来说:“再下山,你给我弄包毒药。”马三鞭心里“咯噔”一下子,一口酒呛得他一溜咳嗽:“你……你寻死?”水娟扑哧一笑:“我年轻轻的干嘛死呢?”马三鞭把眼珠子瞪得溜圆:“那你要毒药干啥?”水娟说:“我觉得干土匪最终不会有好果子吃,肯定是死路一条。我藏包毒药,万一将来官府抓住我,我就把毒药拿给他们看,说我是被你们抓来的,一直找机会想毒死你们,这样就能证明我和你们不是一路,官府就会放过我。”马三鞭起身围着水娟转了一圈,接着落座低头不语,好半天才“啪”地一弹脑门,朝水娟一伸大拇指:“夫人真高明,连这么邪的招儿都想出来了。好吧,我给你弄一包。”
  几天后,马三鞭把一包白色的粉末交给水娟,说:“砒霜,小心收好。”水娟走后,马三鞭嘿嘿一笑,目光竟有些阴冷。自此后,马三鞭就显得心神不定。过了好多天,他忽然叫来水娟问道:“你那毒药呢?我瞧瞧!”水娟就拿来药。马三鞭先是仔细看看纸包,见自己做的记号没变,就又问:“你到底用这干啥?”水娟把眉毛一挑:“我不是跟你说过么,我用它给自己留后路。”马三鞭死盯着水娟的双眼:“不是为了毒死我?”水娟说:“原来你这么想,我说咋看你这几天像有啥心事哩!”水娟叹口气,“其实,我也不愿跟你个土匪,可没法子,你坏了我的身子,谁还娶我!与其愁眉苦脸哭哭啼啼,还不如糊里糊涂地活着。”马三鞭长出了一口气,说:“你真那么想?”水娟说:“真的。”马三鞭说:“这么想就对了!女人这一辈子图啥?还不是为了穿好吃好!这些我都给你,你现在过得比县太爷的老婆都滋腻。”说着,把那包药扔到院子里,“我怕你害我,给你的是假药……明儿个我给你弄包真砒霜。”没过几天,马三鞭果真又交给水娟一包药粉。
  涞阳知县一直把马三鞭他们当成肉中刺,一心要除匪患,怎奈县衙只有十几名捕快,人手不足,对付几个小毛贼尚可,但对付大股土匪就力不从心了。而且,望京坨山高坡陡,地势险要,土匪们又神出鬼没狡兔三窟,就只能任土匪们打家劫舍。近来,马三鞭他们活动越来越猖獗,涞阳知县只好将匪情呈报给保定府,知府便发来三百官兵围剿望京坨。官府这次行动极为保密,三百官兵都没穿军服,打扮成百姓模样分散进入涞阳城,在县衙集中后,选半夜时分行动,官兵不点火把,摸黑爬山,马蹄裹上棉布,连刀枪都用布包裹,怕月亮照着反光。官兵快到山顶了,放哨的土匪方发觉,忙敲锣报警,待马三鞭他们从炕上爬起来时,官兵已将山寨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场恶战后,除战死者之外,马三鞭众匪全部被擒。
  官兵绑了马三鞭,接着就要绑水娟。水娟捋捋眼前的刘海儿,镇静地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被他们抢来的。”带兵的千总拧了下她的屁股,不怀好意地说:“想活命还不容易!巴结巴结我不就行了,还用得着费劲编瞎话。”水娟说:“我没骗你们,我有物证。”官兵押着她取来那包药粉。水娟说:“这是砒霜,我偷偷藏的。我早想毒死这帮土匪。”千总将信将疑,将药粉倒进水里,硬给一个土匪灌进嘴里。好半天,却不见动静。水娟傻了眼,望着马三鞭直发呆。马三鞭说:“这包还是假的。你那么漂亮,我死了,留下你给谁睡?我要你陪我一块死。”
  水娟一听,“哇”地哭了,她用手一指马三鞭:“你好狠啊!我为自己么?我是舍不得肚子里的孩子啊!”马三鞭脑袋“嗡”地一声,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墨药
  
   太虚观是涞阳最大的道观,座落在县城北侧,占地足有百亩。观内座座殿宇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参天古槐遮天蔽日、鸟禽栖飞。内设太虚殿一座,还有山神庙、三宫殿、三皇殿等配殿。正殿塑有张天师、灵官菩萨等塑像,墙壁上绘有金冠鳞甲、行云布雨的各路神仙,也画着“王祥求鲤”、“郭臣埋儿”等二十四孝图。太虚观兴盛了数百年,香燃罄鸣、声动四方,可惜后来由于连年战乱,逐渐冷清下来,连道人也越走越少,到了清末民初,就只剩下一位姓彭的道长独守空观。
  彭道长六十开外,体态清瘦,三缕长须已近花白,他那土布道衣总是洗得干干净净,鞋袜也一尘不染,人显得格外精神利落。彭道长是位书画名家,而且颇懂医术。他最擅长医治皮肤病,特别是小孩子常得的“痄腮”(腮腺炎)之类。药是他自己采来的,晒干后研成粉末。这些药他并不装进药瓶药罐里,而是倒进装满墨汁的砚台里,搅匀了,使墨药合二为一。道长管这叫“墨药”。彭道长就用这墨药治病,也用它作画,所以彭道长的书画闻起来既有墨香,又有药味,很特别。彭道长主要作人物画,也画动物和山水,寒江钓叟、捉鬼钟馗等各色岚烟人物无一不精。道长作画,神情专注,一画就是大半天。这时若遇父母带患有“痄腮”的孩子来看病,他便提笔在孩子肿胀的小脸上轻轻勾画涂抹几笔,细看,画的竟是鸟儿或猫儿狗儿之类的小动物。父母看了,呵呵一笑,孩子对着铜镜一照,也呵呵笑,这一笑,病就好了一半。回家不过半天,脸蛋便消了肿,再睡一觉,保管好利落。那些年,常见孩子们从太虚观走出来,脸蛋子上黑乎乎的画着猫儿狗儿。谁见了,谁便扳过孩子的头细瞧瞧,瞧了便笑,笑过便说:“道长看病作画两不误,真是绝哩!”
  彭道长用的笔是他自己制的。
  彭道长人聪慧,干什么琢磨什么。制笔最好的原料是狼毫(黄鼠狼的尾巴毛),太虚观年代久远,院内自然少不了虫鼠之类的野物,彭道长发明制作了一个专门捕捉黄鼠狼的竹夹。竹夹四四方方,以竹板作框,竹条作弹簧机关,叠放时边长半尺,支开来便长一倍。竹条竹板上都用棉絮缠绕,目的是怕夹伤黄鼠狼的骨头。晚上彭道长把竹夹放在黄鼠狼经常出没的地方,熬半夜,便有猎物上钩。道长捉了黄鼠狼,并不伤害它,只用剪刀剪其几缕尾毛,便打开竹夹放生。道长心善,他之所以自己制笔而不买笔,自有他的道理。他说:“世人取狼毫,总要伤害黄鼠狼的性命,从市上买笔,那是助纣为虐。”彭道长用他自己制作的狼毫小楷饱蘸墨药创作了许多书画精品,这些作品柔中带刚,古朴大气,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而且墨药奇特的香气有驱蚊虫之功效。所以彭道长的书画极受欢迎,悬挂他的画当时在涞阳成为一种时尚,许多作品墨迹未干便被人求去。
  这一年,袁世凯复辟当上了皇帝。这一丑剧激起了全国人们的一致愤慨,反袁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涞阳百姓也口诛笔伐融入反袁洪流。那天,彭道长闭门谢客,一口气画了几百幅“袁大头”画像。奇怪而又滑稽的是,画像上袁世凯那光溜溜的大脑袋竟长在了乌龟身子上,旁边还有两句诗:“淹死袁大头,治病不用愁。”奇特的墨香飘得老远。
  第二天早晨,涞阳数百户人家都从自家院子里捡到了一张“袁大头”画像,官府闻讯,立马去抓人,然而太虚观早已人去楼空。
  官府挨户搜寻,大部分袁大头画像被收缴,但也有少许侥幸保留了下来,“淹死袁大头,治病不用愁”,涞阳百姓逐渐悟出了这诗句的道理。谁再得了“痄腮”,他们便把画像泡到清水里搅烂,直到清水变成黑色,用这黑水涂在肿脸上,竟是治一个好一个。
  其实,“淹死袁大头”的意思还不仅仅是为了治病这点。后来,蔡鄂组织护国军讨袁,只做了八十三天皇帝的袁世凯在全国人民的唾骂声中一命呜呼。袁大头怎么死的,还不是淹死的!啥淹的?全国人民的口水呗!您能不叹服彭道长的智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