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冤家狭路
作者:顾文显
孔庆文午间吃了几杯闷酒,正睡得迷迷登登,就让村主任一顿粗嗓门给咋呼醒了:“想死啊,你躺得倒是舒服,没看看外头,大水来啦!”老孔犹自不信,出门往周围一撒目,妈呀,吓得他梦里憋足的一泡尿也不知哪去啦,只见四周白茫茫黄浆浆地连成一片,左邻右舍有几间房顶子浮在水面上,跟断木烂柴搅在一块儿,三忽悠,两忽悠,老马家的那个房顶子就忽悠倒了,如同划拉一堆烂包米秸子,连点动静也听不着,满耳朵就是哗哗的水声雨声。所幸他的房子地势高,这工夫才开始涌上水来,咕嘟嘟,小房如一口干渴的老牛,可着嗓子灌呀……他两腿登时抽掉了所有的筋骨,如同驾在云里,让村主任吼着,机械地追上逃难的人群。所有的人都逃了出来,连雨伞、塑料布都没人用,人在生死关头原来是这个样子。孔庆文跟着人群跑,他老伴回娘家小住,闪下他一个人百无聊赖,这才贪多了酒,睡过了头,差点儿滚到阎王爷那儿去。
村边这条小河,打个弯儿从村中穿过,历年来,顶深时不过刚没过人的脑袋,再就只有腿肚深浅,谁料想今年百年不遇的大暴雨,从沟里涌下山洪,它能凶成这样!小村立刻平了。村主任边呵斥着牛羊,边指挥人们往山顶上撤,像也是驱赶着一群牛羊。孔庆文内心有些惶恐,我操他娘,怎就睡恁死?好歹帮着招呼几个老弱病残也算那么回事呀,这好,倒让人家来救自己。他回头望了一眼水汪汪的世界,完了,这些家底儿,这些年积攒下的汗珠珠泪瓣瓣……
想到积蓄,孔庆文不由打了个哆嗦。天哪,他猛地想起,仓房里还有三千块钱哩,那是他口不吃,腚不屙,抠鼻孔咂指头攒下来,要买头母牛养着的呀!那钱就放在小坛子里。刚才村主任横鼻子竖眼睛,慌得他竟把这些钱给忘了。要不,他只用一两分钟,开锁冲进仓房,也就拿出来了不是?
他的心就像让一只大手揪住,攥了攥,又抻得老长老长。遭水灾了政府给救济的,多少不说大伙都有份儿,可他的钱,有人管吗?说不出口呀。今春有好几家要紧的亲戚上门来借,他牙关咬得紧紧地,就是俩字儿:没有!发大水你倒来钱了,怎么做人呐?就算你豁出脸来,大伙也不信!孔庆文开始恨老伴:我说存信用社吧,老不死的不依,说信用社到时候付不出钱来,误了事找谁去?其实人家那信用社,几万块钱不在话下呀,别说三千……仓房不会倒吧?万一倒了坛子冲跑了可怎么办?
不行,趁早回去,趁水还浅。可是,人群都聚在山岗上的小树林里,听村主任的话,要往山对面撤。对面是错草村,两个乡镇,却只隔这道岭,人家那边地势高,往日里总眼馋这边地肥天暖,想不到大水来了,还反倒去求人家。
孔庆文打定主意,故意找机会落在后面,躲进树林,然后,顺着壕沟弓下腰往山下跑去,身上早已泥猴一般,没啥啦,只要是抢回那三千元,他这辈子仍算有混头的。
房子是灌了包只露出个屋脊。仓房在房上,地势高,水只没到腰。孔庆文大喜过望,仿佛他是在大道上捡到了三千元钱!他扑向仓房门,那锁太结实,弄不开。钥匙?挂在里屋炕墙的钉子上,没法拿到手。四周一片水声,平时院子横七竖八地排着旧刀破斧,如今一件也没处寻去,若是有一件,可以砸锁。盼它结实时,它不结实;不用它时,它却如此难摆弄。贼锁!孔庆文骂了句,去依次掰那夹仓房的木板子,就在他行将绝望的时候,真让他找到了薄弱点,撕开一道豁口,蹚水挤了进去。
坛子还在,已被歪倒的木头压住。孔庆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拿出了那包钱,用塑料袋包着呢。他简直就像是死过一回,把那个脏兮兮的塑料袋直往胸口、脸上、唇上贴,末了,将这命根子贴身掖在裤带里。有了这些钱,他就是比大家伙富出三千块钱的首户,过河淹矮子不是嘛,他就是河中的巨人!
做完这些以后,他发现自己出不去了。水越来越大,把仓房弄得变了形,像是要倒塌,刚才被他扒开的豁口又被挤死,不敢再扒。孔庆文意识到处境相当危险。他若是不逃出仓房,顷刻间灌了包,那他露不出脑袋换气,死路一条!于是他不顾一切,拼命攀到房盖上,从这儿往上扒开草,可以逃生。可就在他把身子拱出去的一刹那,仓房呼地倒了,被洪水卷走了,孔庆文眼前白光一闪,就失去了知觉……
孔庆文苏醒过来时,发现面前是蓝森森的悬崖。他抱住一根檩木,被冲出一里半路,这里山涧打了个弯,形成一点“V”字形,木头两端被石崖的齿缝“咬”住,他这才得以停下来。人在求生时,有一种本能,孔庆文就是这样,他怎么也记不起什么时候有的这根檩子,而他现在就紧紧抱着它,从上游下来,木头猛然夹在石缝中,这一冲一挫,该有多大的力量,可昏迷中的孔庆文居然没有松手……
面前这砬子叫夺命砬子。老辈子留下的。孔庆文现在知道它得名的由来啦:过去,常发山洪,水到这儿,打一个急弯儿,水中如有人,一定会被激流涌着撞上砬子粉身碎骨!他孔庆文命真大呀,靠一根长木头卡住两端,而他离砬子只有半米……老祖宗孔夫子保佑。孔庆文摸了摸腰间,老天爷,那钱,他豁出性命抢出来的钱,还在。
雨小了下来,浓云隙里有金亮亮的日光强射出些许,天傍晚了,孔庆文定神看了看眼前的处境,不妙!他还是没有生路。
救他命的这根大檩让崖缝死死咬住,想动已不可能;那他如果抱住这木头,上游水依然狂泻不止,水位增高了,他会被灌死;或者等不到那时,上游再有一件漂浮物击中他,也是难活!假如他能把大檩移离岩石的齿缝,那么,他依然活不了,顺流再前,有一处陡坡,落差很大,瀑布一般,漂到哪儿,也照样摔死。
想象不出会有这么急这么大的水!孔庆文认定,只有往这夺命的砬子上爬,提高自己的地势,才能幸免被洪水吞掉。他抹了一把脸,眼睛让水“杀”得视不清物件。这砬子半腰,有一道二尺宽的台阶,上那儿去躲,或许有救。
他“嗨”了一声,开始往悬崖上爬。石崖上有泥浆,又陡又滑,他好不容易爬上那道向往中的小台阶,早已累得双腿直哆嗦。其实他拼死爬上的这一段,不过三米高。
爬到这小台阶上,孔庆文慌乱中又开始后悔。这台阶太窄,刚能站住人,要双手扒紧两边石头发涩的地方才能保持平衡,这样,也立不多久,因为胸部以上的石壁有些外倾,人站不直啊。若打算坐下,更困难,两手没地方支撑,如果抓住两边,则屁股下就有股力向上掀,随时会一头栽进水里。
脚下,洪水轰隆,和着山谷的林梢风吼,活活吓煞个人。孔庆文默念,完了!他想再回那棵大檩上,虽然危险,但至少眼下可以休息一下,死,总可以死得舒坦些,可是,上来容易下去难,他蹲都蹲不下,怎么能调整下攀的姿势呢?头上七八米,就是夺命砬子顶处,只要到那儿,沿山峰直上,就可以远离洪水,到任何想去的地方,然而,这一段更陡更滑,打死他孔老五,也休想去呀……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孔庆文大喊:“我他妈就值三千元吗?孔圣人,我的老祖宗哟,你快来保佑我,那些年批你骂你,可不关我的事呀!”
他隐隐约约听到头上有什么声音。向上仰视,啊嗬!救星来啦,岗顶上有个人,扒拉开小树丛,边呼喊边往下看哪!许是身下水声太响,那人已经喊了好久,偏偏他没听见。
真是老祖宗有眼。孔庆文喜出望外,大喊一声,“救命,我是孔老五!”可刚喊出口,他全身登时冷了,老天爷,冤家路窄,怎么偏偏是是村上的护林员孔祥风?天绝我也!
孔庆文宁愿淹死,也不肯求孔祥风相救。而更令他死都死不出个面子的是,他竟然亲口喊出一声“救命”!
按族规,天下姓孔的是一家人,而孔庆文与孔祥风不仅是这样的一家。他们真正是刚沾五服边的本家,虽然二人同龄,但孔祥风还得管孔庆文叫五爷。俩人打小一块儿上学,偷瓜掏雀,好得穿一条裤子嫌肥。但是,长大成家立业,这一对童年小伙伴就在境况方面出现了分化:孔庆文一色的社员农民,而孔祥风呢,入了党,又当上了村干部。俩人一块儿走,社员们朝孙儿点头哈腰却不搭理他这当爷的,尤其逢年过节或各家有大事小情,孔祥风吃得满嘴流油,而孔庆文只有干瞪眼的份儿。当爷的心里不服,你孙子比哪个强多少?恁神气?有意无意地就对孔祥风多了些看法。盖房子,孔祥风他抓着好位置,而孔庆文却抓到个偏脸子坡坡;孔祥风娶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儿当媳妇,而孔庆文对付了一个二婚头,一条腿还有点儿跛;再往后,人家生的是儿子,念了大学,而他生了个丫头片子,丫头倒在其次,能压孙子的儿子照样神气,可是,她一捧书本就头疼,在学校回回是从后面排名,只好嫁人了事。这一嘟噜一串子的事闹得孔庆文心里烦,他认定老天爷不公平,一个老祖宗,他孔祥风凭的啥嘛!
于是孔庆文就暗地里睃着孔祥风,你该有失蹄的时候吧?
孔祥风一路春风,又当上了支书,看神气的。人欢没好看,狗欢抢屎吃。孔庆文耐心等着,终于有一天让他叨住了肠头儿,村里有个玉锁,去南方打工,闪下个水葱样的媳妇,月黑头,孔书记就上了人家的炕……
孔庆文联络了玉锁的亲戚,把孔祥风堵在炕上,一顿好打。事情捅到乡党委,本来孔祥风应当法办的,可玉锁小媳妇儿可真不是善茬儿。她一口咬定,孔书记是她勾引的,本来想同他有那事儿,但人家孔书记不但没那么做,还苦口婆心地开导她。这样既洗刷了孔祥风又证明了她的清白。事情到了这一步,上面也无心再查,顶多是个男女关系问题,自愿的。
孔祥风丢了官,支部书记被选掉了。可的他工作能力在乡里是出了名的,就让他当了护林员。
二孔之间就这么撕破了脸。你见了我不吭,我见了你不哈。转过年来,孔庆文一念之差,偷了一车柞木,合情合理地栽在孔祥风手下,让他罚了款,还好一通收拾。孔庆文事后也很后悔,何必呢?害了人家前程,这是要人命吗?往后,他到底剩些权力,找病的机会多着哩,自己如何吃得消?他几次想找个火候把两人的恩怨摆平,可话到嘴边,回回都是噎住。他是爷哩,要当爷的冲孙子点头?
这回妥了。孔祥风就在这岗顶上,看他当爷的这副王八犊子样呢。对方可以一边咒骂,一边仔细观看,直到他筋疲力尽掉下水去灌死,也可以假装没看见,只管径自走开。无论怎么处理,结果是一样的,孔祥风前途无量,孔庆文死到临头。
头上又有喊声。孔庆文忍不住仰头一看,那孔祥风不知怎地绕下来一些,这样虽不在他正头上,距离却近了,他在上面扒开树枝大喊:“五爷,你咋弄这儿来啦?”
水声太大,好容易听囫囵了,原来是这么句话。孔庆文心里憋屈,我他妈上这儿来玩呢,我让你看笑话来啦,你小子就得意吧!但他没这样说,他裤带里勒着三千元钱呢,塑料袋加水弄得他腰间潮而痒,又难受又好受。他话出口,变成:“我他妈让水冲来的。”
“我操,你倒会整事儿,多灵巧的主儿也玩不出你这水平。”孔祥风喊了句,“等着!”就退回去不见了。
“等着!”这话啥意思?孔庆文嘴角发苦。他是说“等死吧”?不像。他干什么去了?找石头?嗬,这小子石头打得又准又歹毒,有一回,草丛里飞出只尾巴鸟儿,那鸟儿飞得灵巧,一露面儿,恰好孔祥风在,哈腰抓起一块石头撇过去,鸟儿应声落地。还有一次,树上有只花鼠子,也是他这么一石头,脑瓜子就飞啦。所以盗木头的人都怕老孔的石炮,打哪是哪呀!孔庆文眼睛一闭,他拿回石头,一家伙,我孔庆文就落花流水喽,他打哪儿?脑门儿?公安局会不会破案,为我报仇呢?
孔庆文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一秒一秒地挨时光。他既怕孔祥风真的找来石头打他,又希望这事好歹快结束吧,他肉体上心理上都有些受不了啦。
“五爷———”孔祥风在头上喊他。紧接着,一根葛条垂了下来。葛条是这儿山区石崖上生长的一种藤蔓儿,很结实的,孔祥风要拉五爷上去,他腰里有根绳,没这么长,方才去寻得这一截葛条,接在下端。
在记忆中,孔祥风没喊过他几声“五爷”。
孔庆文一哆嗦,那救命的绳子垂在他肩头,那是他活下去的希望啊!但他迟疑着不肯伸出手去,为什么?事后他自己也琢磨不开到底是为什么。
“五爷,你抓住葛条,我拽你上来。”孔祥风大喊,“放心吧,扣子结实着呢,你放心攥紧了就是。”
孔庆文按了按腰间的钱,鬼使神差地抓住了葛条,这一刻他没有考虑尊严问题。他的身子很快腾空而起,孔祥风用尽力气,拉着他缓缓上提、上提。
最滑的地方已过去。孔庆文大喊:“你把绳子扯住,我自个儿往上攀。”此时,二人距离已近,孔庆文终于开了金口,这似乎令岗顶上的人万分感动:“五爷,你当心!”
孔庆文满身都是力气,攀,攀上去,活着,不仅是三千元钱,还有更美好的东西在等他哩。当他那麻木的手差一尺多就抓住岗顶的岩石时,却有一只热乎乎的大手提前接住了他。
夜色笼罩了整个山岗,两条汉子相向而立,一只手紧紧握住对方,像永远没有松开的意思。
“祥风,我这条命是你给的。”
“怎说这种话?五爷,我不是碰巧撞上了嘛。”
“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以前,使过你的坏,玉锁媳妇……”
“我该当的,我自己去了人家那里,又不是你拉我去的。走吧,道难认着呢。”
“祥风,我方才寻思,你拉到半截,还不得一松手,把我扔下去,我可是你顶恨的人哪。”
“我操,五爷这是说啥话?”孔祥风在黑暗中笑出了声,“我好歹也是个党员呐。”
雨又大起来,孔庆文脸上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