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九爷
作者:陈彦斌
一
我们屯子南山包下有四堆坟,其中一个下面埋的就是九爷。
提起九爷,我们那儿方圆几十里就没有不知道的,连刚会说话的孩子都会说,是不是那个能喝酒的老爷爷?
其实,九爷出名的时候,九爷的爹张老艮还活着,他根本就称不上什么爷,头屯人都叫他张老五。
出了同江县往东有三个屯子:头屯、二屯、三屯,头屯离同江县城只有八里路,屯北面就是铜帮铁底的松花江。屯子有百十户人家,差不多有一半靠下江打鱼为生。张老五第一次喝酒,是他十岁那年。那天,张老艮打鱼回来,掏出两毛钱让儿子去小卖铺打酒。小卖铺的伙计接过钱,掀开酒坛的棉布盖儿,提起满满一提篓酒,扬得高高地往瓶里灌,诱人的酒香馋得张老五一个劲儿地翕动鼻翼。他抱着瓶子往家走时,又闻闻瓶口飘散出来的酒香,实在忍不住了,拔开木瓶塞儿偷偷喝了一口,呛得他连连咳嗽好几声,忙把瓶盖塞上。走了两步,吧嗒吧嗒嘴儿,抗不住那种香味的诱惑,又喝了一口,等回到家两毛钱的烧酒被他偷喝了一半。
还有一次,他爹喝酒时不小心把酒杯碰倒了,酒洒了一桌子。他娘正要拿抹布擦,他已趴到桌子上,嘴凑近洒在桌上四处漫流的酒水,吮溜一圈,吸得干干净净,气得张老艮当时就给他一个脖溜子。
因为喝酒,张老五没少挨骂挨打,可他就是改不了。
九爷长大后,更贪酒了,看见酒迈不动步,不想办法喝到嘴,他是不会走的。真让他随便喝,喝个二三斤也还是那醉眼乜斜的样儿,从没见他醉到不醒人事的时候。有好事的人说,我就不相信灌不醉他,就是武松十八碗还醉得摇摇晃晃呢,他张老五莫非比武松还厉害?看我的。第二天,这人找来全村几个最能喝酒的陪张老五喝酒。那些人早已商量好了,几个人轮着敬张老五,每人一大碗,仰脖就灌。喝一圈,九爷出去撒泡尿,回来接着再喝,四五个回合下来,几个陪酒的都钻到桌子底下去了,只剩下张老五一个人还坐在酒桌上喝。从那以后,屯子里的人才知道,张老五是个酒漏子,喝到肚子里的酒全变成了尿,顺着尿道尿出去了。
其实,张老五除了贪酒外,没别的毛病,他那身好水性,就让好多打鱼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在松花江上打了好几十年鱼的老渔把式都翘着大拇指说,张老五那水性,比起浪里白条张顺一点也不差!
张老五小时候,天天都和村里的一帮半大小子在江里泡着,晒得浑身跟条泥鳅似的,又黑又亮。别管多大的风浪,他也敢下江游泳,一个猛子能扎出一里多地远。
一次,他又和一帮半大小子在江里戏水,一个猛子扎下去半天没露头,和他一块游泳的孩子见他没了,都以为他淹着了,吓得没命地往岸上跑,边跑边喊救人。当时正赶上张老艮打鱼回来,听说儿子淹着了,忙划船去救儿子。可茫茫的江面,到哪儿去找张老五呢?就在他茫然无措的时候,张老五的脑袋从半江心里露出来。他没看见爹,晃了晃圆圆的脑袋瓜,对岸上的几个吓得像木瓜的半大小子喊着说:“嘿,我抓了条大鲤鱼!”
张老艮看见儿子,没好声地大骂道:“小免崽子,还显白什么?都以为你淹死了呢,还不赶快给我滚上来!”
张老五一见是爹,像是耗子见了猫,赶紧往岸边游。等他游上岸,才知道他真不是瞎吹,手里真的拎着一条大鲤鱼,足有四五斤,红红的尾巴梢儿还一个劲儿地甩呀甩的。
张老艮死得很惨,打鱼时碰上了刮大风,生生把船打翻,扣到江里淹死了。爹死了不到一年,苦命的娘也脚跟脚撵爹去了,十六岁的张老五接过爹留下的打鱼船,跟村里的男人下江打鱼。
张老五打鱼到了第四个年头,酒量更是沿江上下几十里没比的。几个渔花子凑到一起喝酒,喝潮了,就叫号说:“你能喝,敢和‘酒爷’比试比试吗?”
被问的人哑口无言。论喝酒,谁敢和酒爷比试呀!打那以后,才没人叫他张老五了,都喊他“酒爷”,慢慢地又变成了九爷。
二
还别说,在江边还真就有不服九爷的,那个人就是常坐汽艇从同江来头屯巡逻的一个叫清源一男的日本小队长。
清源一男是日本北海道人。北海道也是个出打鱼人、出喝酒人的地方。清源一男听人说九爷酒量好,就想和他比试比试,斗一斗。
听说清源一男来和九爷比酒,那些打鱼的也不下江打鱼了,在网滩围了一圈看热闹。
清源一男和九爷面对面坐在沙滩上,中间放了一大盆杀生鱼,每人面前放了一个斟满了酒的大海碗。
清源一男是白净脸,戴副眼镜,显得文质彬彬的。他笑着看了看九爷说:“早就听说九爷的大名,很想认识认识你。今天我带酒来,就是和你会会,不过,咱们可是有言在先,喝酒时不准撒尿。酒都顺着尿跑了,那不是糟蹋好酒了嘛!来,我先把这碗酒喝了。”说着,他高高举起酒碗,咕嘟咕嘟地一气喝下去。喝完酒,他抹抹嘴,亮亮碗底儿,得意地看着九爷。
听说喝酒不准撒尿,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都替九爷捏了一把冷汗。不让尿尿,还不把九爷憋死啊!人们这才知道,这个清源一男确实用心险恶,是有备而来的。他早就把九爷的根底全摸透了。
九爷看清源一男把酒喝了,不动声色地双手捧起酒碗,慢慢凑到嘴边,先尝了一口,吧嗒吧嗒嘴,好像是在品品酒味儿,接着才把满满的一碗酒慢慢喝下去。
清源一男看九爷把酒喝了,让身边的鬼子兵把两个碗再满上,端起来又是一气喝干,然后再看着九爷也把第二碗酒喝了。
连着三碗酒下肚,清源一男的小脸很快变成紫猪肝色,再也没有刚坐下时那么神气了。他夹一筷子生鱼,放在嘴里用力地嚼着。九爷喝完了第四碗,满头的汗随着淌下来,连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散着一股淡淡的酒香。
“倒酒,再喝!”清源一男看张老五喝酒,心里已经怯了,但他一个大日本军人怎么能输给一个中国人呢?他厉声叫着,又端起了第五碗酒,硬着头皮又喝下去。
一坛子酒喝完了,清源一男又让士兵把第二坛子酒打开,把两个碗斟满。喝到第六碗时,他实在喝不下去了,有一多半的酒都洒在外面,紫猪肝般的脸也变成了死灰色。九爷跟着又把第六碗酒喝下去,脸色也跟着潮红了,汗也流得更多了,浑身的衣服全被汗水打透,湿得能拧出水来。
喝到第七碗时,清源一男再也坚持不住了,一多半都倒在了外面,酒碗还没放下,哗的一声,如喷泉一样把刚才喝到肚子里的酒全吐了出来。那几个跟他来的日本兵一看不好,连扶带抬把清源一男弄到船上。九爷看清源一男喝趴下了,站起来,朝着远去的小汽艇哈哈大笑,笑声未停,身子一歪,一头栽倒在沙滩上,人事不省。
九爷那天也喝醉了,在炕上整整睡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这一夜,可把他刚过门的媳妇翠花折腾得够呛,一夜连眼皮都没敢合一下,尽心竭力地服侍着九爷。
从那以后,清源一男再也不敢找九爷比酒了。不过,他到头屯子来巡逻时,还时常来找九爷喝酒,一喝就是小半天。
这天,他们正坐在沙滩上喝酒,赶上翠花来给九爷送饭。清源一男一见翠花,眼珠都不会转了,盯着她漂亮的脸蛋和高耸的胸脯不放。
翠花见清源一男不怀好意地看她,把饭菜往地上一放,转身急匆匆地走了。九爷看清源一男那副色迷迷的样子,忙给他介绍说:“这是我刚过门的媳妇。”
清源一男挑着大拇指说:“花姑娘的,要西,要西!”
那天九爷回到家里,对翠花说:“往后你别再去江边给我送饭了。”
翠花无言地点点头。
九爷怕清源一男打翠花的坏主意,每天下半晌都回村看看。连着几天看看没发生什么事,他以为是多虑了,或许那个日本鬼子小队长根本就没动那个心思,他也放心了。
一天他打鱼回村晚了,等他回到家才知道,翠花到底儿还是让清源一男一伙鬼子兵拉上汽艇给祸害了。受辱后,翠花也跳了松花江。
翠花死后,九爷一个人在江边坐了三天三夜,望着滚滚东去的松花江水发呆。到了第四天,他爬起来,面对着松花江大骂一句:“小日本鬼子,我操你个姥姥!”
三
村里的人以为从这以后,九爷再不会和清源一男喝酒了。没想到,过了没几天,他又和清源一男坐在沙滩上喝起酒来。不但看不出丝毫夺妻之恨,打到了好鱼还给那个日本小队长拎上,让他拿回去下酒,气得屯子里的人说:“这小子就没长颗人心,认贼作父,简直是日本人的哈巴狗,太丢中国人的脸了!”想把他扔到江里喂王八的心都有。
九爷听到村里人骂他,也装作听不见,仍旧我行我素。这天,清源一男拎着一条九爷送给他的鳌花鱼,边往船上走边拍着九爷的肩膀夸奖他说:“你的大大的好,是大日本的良民,我的大大的好朋友!”
九爷点头哈腰地跟在日本人身边。清源一男看看九爷的样子,原来心里存的那点戒备也就完全消失了。在他的眼里,中国人个个都是九爷,都是大日本帝国逆来顺受的“顺民”。
这天,清源一男领着五个日本兵又来到网滩,船刚刚停稳,他就探出头来问:“九爷,鱼的有?”
九爷从船舱里拎出一条七八斤的大青鱼,朝他扬了扬说:“看看,这条鱼怎么样?”
清源一男看见大青鱼,忙下了船,让几个日本兵赶紧在江边挖灶,把那条鱼炖上,又让两个日本兵把酒拎下来。等到鱼炖好了,六七个人坐在沙滩上,围着锅边就着鱼喝酒。
太阳西斜,他们把一盆鱼吃完了,两坛子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一个个醉眼乜斜地打着饱嗝。九爷先站起来,响亮地打了一个酒嗝儿,摇摇晃晃地脱衣服下江:“洗洗澡,凉快凉快,醒醒酒!”
说完,他也不等别人,一个人脱得赤条条的,脚步踉跄地朝江里走去,只是从他斜视的目光中可以看到一丝狡黠的冷笑。
清源一男和那五个日本兵看见九爷在江里戏水擦洗身子,也一个个脱光了,跳进到江里,感受着夏日江水带给他们的清凉。
九爷游了一圈转回来,看见那几个日本兵只是站在刚刚没到大腿根的浅水里撩水搓身子,就捧起一捧水朝他们撩去。清源一男遭到袭击,领着另外五个日本兵一起朝九爷反击,顿时水花四溅,江里响起一片稀里哗啦的泼水声。
清源一男他们毕竟人多势众,六个人逼上去,把九爷团团围住,一起撩水朝他泼去,扬得九爷睁不开眼睛。他一个人实在对付不了六个人,一个猛子扎下去,潜进水里不见了。
那些日本兵见九爷消失在了水中,一起扑过去,想等他露头时再把他摁在水里好好灌一灌,取取乐。谁知,等他们扑到九爷潜入水里的地方,根本就没发现有人。在他们一个个面面相觑时,突然发现他们六个人如今只剩下五个人了,另一个日本兵不知是什么时候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在他们茫然无措时,又见一个日本兵双手一扬,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又滑倒在水里。
这时,一个鬼子兵觉得有什么东西碰了他一下,抓起来一看忙又松开手,是一具光不出溜的死尸。他们这才觉得不对,知道是九爷在水下搞的鬼,慌慌张张往岸边退。
九爷连着把两个鬼子兵拖进水里淹死,又寻着水声摸过去,抓住两个人的小腿,使劲一拉,转身往回游。开始那两个日本兵还在挣扎,他在水里摸过去,薅住他们的头发使劲往水里摁,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片刻功夫那两个日本兵就不再挣扎了。
这时候,清源一男已经跑上岸了,他慌忙抓起一支步枪,“哗啦”一声把子弹压上膛,端起来胡乱地朝着江里就是一枪,子弹怪叫着钻进水里。
江里还剩下的那个日本兵吓得哇哇地怪叫着往江岸上跑,蹚得江水哗哗地响。眼看他就要跑到岸上了,突然,九爷冒出水面,像一头水怪扑向正往岸上跑的日本兵,把他摁倒在水里。
江水太浅,刚刚没过膝盖。那个日本兵很快从下面翻上来,他也死死搂往九爷的脖子,两个人在江里翻滚着,厮打着。
清源一男举着枪,却不敢勾动扳机,那两个人在他的准星前不住地变换着位置:一会儿是九爷,一会儿又换成了日本兵,他下不了手,只能眼见着他们厮打着朝深水处去了。清源一男终于抓住一个机会,九爷整个出现在他的枪口下,砰地一声,枪响了,血染红了江水,可浮起来的不是九爷,却是那个日本兵。
清源一男见九爷连着把四个日本兵拖进江里淹死,而第五个又死在自己的枪口下,气得哇哇直叫,连连扣动扳机,把枪里剩下的几颗子弹全射进江里。
他把打空了子弹的三八枪往旁边一扔,又抓起一支枪来。这时,九爷已经像一头发怒的雄狮朝清源一男扑过去。清源一男顺过抢,怪叫一声,挺着枪刺朝九爷刺去。
九爷早已杀红眼了,也不躲清源一男刺过来的枪刺,三八枪枪刺扑地一声刺进他的肚子里。他愣了一下,双手立刻抓住清源一男的枪,两个人扭打到了一起。
清源一男见九爷浑身是血,吓得灵魂出窍了,松开手转身就跑。九爷哪肯放过他,抓住刺在小肚子里的“三八”枪跑几步,猛地把刺刀从肚子里拔出来,扔到一边,追赶前面的清源一男。可他只跑了几步,再也坚持不住了,扑通一声,摔倒在沙滩上。
清源一男听到响声,回头一看九爷倒在地上,这才站住。他看看九爷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想回来看看他到底死没死,就走到九爷跟前,踢了九爷一脚,见他不动,眼睛也紧紧地闭着,这才蹲下身子。清源一男刚蹲下,九爷突然睁开眼睛,猛地搂住清源一男的脖子,死死挟住,再也没有松开……
屯子里的人找到九爷时,他已经死了。可他的两只胳膊还死死地夹在清源一男的脖子上,掰都掰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