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字据恩怨

作者:连召波




  清道光年间,山东荣成县城里住着两个富甲一方的商人,一个名叫张丰庭,一个唤作刘守义。二人都做皮革生意,既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又是市场上的竞争对手。
  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外国奸商云集中国沿海,他们囤积居奇,强买强卖,很快垄断了中国皮革市场。张、刘二人深受其害,家业渐微,濒临破产。
  一天,刘守义拜访张丰庭,寒暄过后,说明来意:“我于近日从新疆物色了一批上乘皮革,质优价廉,若转手销往江浙,必能获利甚丰,只是无奈本钱不够,今日贸然来访,求张掌柜能解我燃眉之急。”
  张丰庭闻言面有难色,沉吟片刻,问道:“不知刘掌柜所需多少?”
  “白银一千两。”
  “这……”张丰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厅内踱了几圈,说道:“好吧,你我交往多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既肯屈尊言借,我亦不能太过吝啬,便将我仅有的这一千两家底借给你吧!”
  刘守义欣喜若狂,感激万分,当即索了笔墨纸砚,写就欠款字据一张:“今刘守义欠张丰庭白银一千两。”
  刘守义用借来的钱,月余便做成生意。因念张丰庭借助之恩,又怕他做生意急于用钱,便从下一笔投资本钱中拿出五百两银子,先还给张丰庭。但当他索要字据修改时,张丰庭称原字据不慎丢失,一时无从查找。刘守义十分信任张丰庭,便不假思索地又立欠款字据一张:“刘守义欠张丰庭白银五百两。”
  刘守义是性急之人,仅过了两月,便想方设法将余下的五百两银子凑齐,准备还给张丰庭。这天大雨倾盆,刘守义端坐府中闭目养神,心想,明天天气转晴,即可到张府将所剩银款还清,了却一桩心事。
  正无聊间,突然有两个官差闯了进来,说是奉县太爷之命要将刘守义带到县衙过堂。刘守义猜想,一定是生意场上的纠纷。他为人耿直守信,做生意童叟无欺,难免得罪一些同道。但身正不怕影子斜,对于一些居心叵测者的刁难,他向来嗤之以鼻,无所畏惧。
  来到衙门,刘守义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原来冒雨告他的竟是令他感恩戴德的张丰庭。
  张丰庭向公堂呈交了刘守义先后立下的两张字据,状告他欠银款一千五百两不还。
  连同他先前还给张丰庭的五百两,如今加在一起,可是足足二千两的巨额白银呀!刘守义眼冒金星,几欲摔倒。
  “张掌柜,我们无怨无仇,你为何要害我倾家荡产?”刘守义愤怒至极。
  “刘掌柜,如今世道艰难,洋人横行,匪患四起,做正当生意难如登天。我经营不当,家业颓废,为了兴旺家业,此举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再者,自古商不厌诈,你自愿落我圈套,此你命也。”张丰庭虽有忏悔之心,但并不撤诉。
  最后,县令判决如下:刘守义无条件于三日之内将所欠一千五百两白银如数偿还张丰庭,逾期不还将抄家抵债。
  刘守义还完巨款,家业所剩无几,一时悲愤成疾,卧床不起。
  刘守义有一儿子名叫刘定仁,早年在省城读书,学成后在邻县县衙做了文字小吏。一日刘守义病危,家人召刘定仁返乡省亲。
  刘守义临死前对儿子叮咛道:“人一辈子处事要讲个‘信’字,为人要讲个‘义’字,将来无论你为官为商,一定要铭记‘信义’二字。你父虽死在‘信义’之上,但一生光明磊落,无负于他人,死亦无憾!”
  刘定仁牢记父亲临终之言,含泪办完丧事,遂辞了官差,子承父业,一心经商。刘定仁不但腹有诗书,而且天资聪颖,他采用先进的经营方法,苦心孤诣,几年后竟力挽狂澜,重振刘家昔日辉煌,不但将皮革生意做得如日中天,而且将业务拓展到钱庄领域。
  一天,刘定仁到钱庄审阅账目,突然发现张丰庭日前曾到钱庄借贷的条目,里面还附有借款字据一张:“今张丰庭欠钱庄白银一千两。”
  真是人生有相逢,风水轮流转,害父之仇可报矣!刘定仁想到父亲被气死的惨状,一时悲愤交集,恨从心生。
  过了月余,刘定仁即差人到张府催款,张丰庭东借西挪,暂还了六百两银子。张丰庭老谋深算,深知修改字据意义重大,便索了原字据在上面仔细注明一条:“还欠白银六百两。”
  晚上,刘定仁看罢张丰庭修改后的字据,击掌大笑道:“张贼,任你老奸巨猾,终于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我要让你赔了夫人又折兵!”
  翌日,午睡中的张丰庭被官差唤到衙门,此刻,刘定仁已等候多时了。
  “怎么,那家钱庄是你们刘家开的?”张丰庭震惊之余懊悔不已,但他很快镇静下来:“我又不是不还你银两,唤我到此做甚?”
  “张丰庭,我要向你索要你欠我们钱庄的一千六百两银子!”刘定仁冷然相告。
  “什么,一千六百两银子?笑话!”张丰庭故作从容,但他知道这里面必有蹊跷,汗都出来了。
  “你先前立下字据说欠我白银一千两,后又补充说还欠白银六百两,总计不是一千六百两又是什么?”刘定仁向县令递呈了张丰庭修改后的字据。
  张丰庭马上明白自己犯了一个愚蠢而致命的错误,他在字据上补充的“还”字,不但读“huán”,它又读“hái”。
  “县太爷明鉴,小人所补充文字乃是已还欠款白银六百两的意思,那个‘还’字,它是一字多音呀!”张丰庭脸色惨白,跪在公堂上磕头不迭。
  “住口!”那县令是个见风使舵之辈,他见刘定仁富贵得意,而张丰庭家业败落,已成强驽之末,自然偏向刘定仁一方,便喝令道:“本官限你三日之内将所欠刘家一千六百两白银全部偿还,休再狡辩!”
  张丰庭一下子瘫倒在地,他绝望地看了看刘定仁,自知回天无力。
  三日后,张丰庭被迫变卖了所有家产,勉强凑齐一千六百两银子,交给了刘定仁。刘定仁收了银子,遂去刘守义坟前拜祭父亲在天之灵。
  又过月余,一天刘定仁晨练出门,看见大街之上有个叫花子蹒跚而行。他觉得有些面熟,便叫住一看,竟是张丰庭。
  刘定仁从怀中取出二百两银票,递给张丰庭说:“当年你讹我父一千两银子,先前我又诈你一千二百两银子,现在我还你二百两,我们刘张二家所有恩怨就此了结。你知道家父临终前所留遗言么?处事为人一定要讲‘信义’二字。你经商数十年,却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得,实为可笑。你拿了银票,好自为之吧!”
  望着刘定仁拂袖而去的背影,张丰庭立在街心,茫然失措,恍若隔世。他觉得手中握着的不是一张银票,而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正在一点一点地噬啮着他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