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残阳如血

作者:周西海




  吴茂直恨六月里的天长,日头再也不落山。他一下午登上房顶多次,习惯地拿着小孙儿留在家里的那只小望远镜,掩在一双老花的眼上,朝河东大槐树那儿瞭望。五年来,吴茂就是依靠这只“千里目”,观望着日夜思念的那个老女人。无论酷暑寒冬,吴茂几乎每日都要登上楼顶的大平台,把望远镜掩在眼上,寻视着对面老女人的行踪。冬日,当吴茂望到老女人背靠在光秃秃的大槐树下,面向温和的朝阳,戴着一副老花镜缝补着旧衣烂衫,就会长叹一声——这是啥年景了,还缝缝补补弄啥呢?夏天,当吴茂在他的望远镜里发现老女人在大槐树下洗衣裳,吴茂又会怜惜地喃喃说,六十多岁的人了,也该卸套歇歇身了,咋不叫儿媳妇洗呢?
  吴茂的家在西山脚下,老女人的家在东山脚下,两山相望,中间仅隔一条河,相距也不过数百米远,鸡犬之声相闻。可是如此的一拃之地,犹如千里遥远,被一条汹涌的江河相隔,常年难得见上一面。偶而在村路上相遇,也只有放慢脚步,垂着脑袋,无声地相互斜视着偷看一眼。
  庆幸老女人的晚辈发了慈悲,给老人搭了一座鹊桥,要结束吴茂终日苦恋的日子。今天夜晚,吴茂可以放大胆子重返娘娘庙,跟他苦思冥想的老女人相见了,怎么会不怨日头不落山呢?他痴痴地站在平台上,凝视着河东发呆。转过身子,又盯着西山顶上的日头,恨不得伸手把它摘下来,扔到海底深渊。
  终于,吴茂心急如焚地盼到了天黑。六月十五的夜晚,本来月儿该圆圆的了,可是偏偏天不作美,日头掉进了西山,东山顶上就浮出一片黑云。月儿仿佛要窥视这对老情人的隐私,钻进云彩眼里不露脸儿。刹那间,一座小山村呈现出一片灰蒙蒙的暗色,如同一幅浓墨的国画。吴茂不惧天黑,怀揣着一颗温暖的心,精神百倍地朝娘娘庙走去。
  吴茂一步一步,登上那残砖断石的台阶,走到一座长方形的庙台上,缓步朝东端那棵弯曲的老柏树走去。来到跟前,他伸手抚摸着老柏树的身躯,把手伸进树干上的那个洞子,不由得眼里淌出了泪水。四十年前,那个拳头大的洞子,就是他和她传递情书的秘密联络点啊,如今已经成碗口大了。吴茂的手放在那洞口上边,默默地站了许久,随后坐在树下那条石凳上,两件难以忘怀的往事,又闪现在眼前。
  四十五年前的老女人,是河西河东的俊妮,她叫辫儿,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苹果脸,身后边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人们都叫她大辫儿。辫儿十八岁那年,在河边洗衣裳掉进水里,幸亏吴茂赶到,奋不顾身跳进水里把辫儿救了上来,从此辫儿就和二十岁的吴茂相爱了。在一个月牙弯弯的夜里,一对年轻人肩并肩地跪在娘娘庙前,私订了终身。吴茂把娘留给他的一副银镯戴在辫儿的手脖上。辫儿心里十分甜蜜、激动,闪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问吴茂,俺该送给你点啥呢?吴茂望着辫儿那条散发着幽香的大辫子,说,俺要你的青丝。爱发丝如珍宝的辫儿,毫不犹豫地把辫子甩在胸前,用刀儿割下了一绺黑发递给了吴茂。吴茂如获至宝,手捧辫儿的发丝用劲地嗅了嗅,紧紧地贴在心口上。
  后来,吴茂托他的堂嫂,寻辫儿她爹说媒。辫儿她爹没把话听完,就把头摇成了货郎鼓,说他家上几辈都是苦大仇深的贫农,不能把闺女往火坑里填,嫁给地主儿子。事后,辫儿她爹怕夜长梦多,赶紧把辫儿说给了村大队长的儿子。结婚的那天,辫儿推着自行车,一路上眼泪哗哗。吴茂被爹锁在房里,手里捧着辫儿发丝,失声痛哭。
  吴茂整日闷闷不乐,夜晚总把辫儿的一绺头发揣在怀里,泪水浸湿了枕头。一直待到三十岁的时候,才和邻村一户富农的女儿结了婚。虽然妻子给吴茂生了一双儿女,可是他对辫儿的爱却一直深深地埋在心窝里。每当他思念辫儿的时候,就把辫儿的发丝捧在怀里,默默地垂泪。
  旱天里的鹅,终于盼来了甘露的泉水,呱呱地叫唤着飞出小山村了。吴茂到一个城市里做起生意,开了一家化工商店。吴茂发了,破房烂院变成了一座高大的楼房。闺女大了,嫁了人,儿子也大了,娶了媳妇又生了子。吴茂成了村上人眼红的有钱户。不料,吴茂进入老年,正当春风得意的时候,他的老伴去世了。由于吴茂依旧地思念着辫儿,就把生意交给了儿子,他让儿子带领着一家人进了城。他独自呆在家里,苦恋着老了的辫儿。辫儿的男人早在十年前就去世了。
  五年前的一天夜里,村上有一家办丧事,请来了县上的唢呐队,夜晚吹响器、唱大戏,吴茂和辫儿就在那天晚上又来到娘娘庙前那棵柏树后边,并肩坐在那条石凳上,各自诉说着苦涩的思念。
  不料吴茂和辫儿的那次约会,吹进辫儿儿子的耳朵里,儿子竟怒冲冲地寻到吴茂家的门上,指着吴茂厉声地说,老不死的东西,再见你跟我娘在一块儿,砸折你的狗腿!从此,苦恋辫儿的吴茂,只好使用起现代化的物什“望远镜”。
  屎克郎也会变黄雀,喳喳唱歌了。前几天,辫儿的儿媳妇竟摸到吴茂堂嫂的门上,言说随着时代的变化,她和男人的心眼开了窍,老人也该有个伴儿,相互照顾,欢度幸福晚年,恳请堂嫂做根红线,把吴茂和她娘穿连在一起。堂嫂不计前嫌,欢天喜地当起了穿针引线的老红娘,今晚让吴茂到娘娘庙和辫儿约会。
  田野上,散发着一天太阳暴晒的余热,酷似一座蒸笼。草丛里的蚊虫,哼叫着向吴茂的身上袭击,可全神贯注等待辫儿的吴茂,却丝毫没有感觉蚊虫的叮咬。他只顾揪巴起眼睛,使劲地注视着河东的村路,心里暗暗地絮叨说,咋还不来呢?又是出啥枝节了?娘娘啊你显显灵,保佑她平安无事吧!
  辫儿的心脏一直砰砰地乱跳,隐隐地发疼,她躺在床上静心地养了会儿神,从家里走了出来,走到干枯的大槐树跟前又停下了,心里叮咛着去不去呢?不去会伤了他的心,去了一刀子割断四十多年的情意,会更伤他的心呀!她远远瞅见庙台上一闪一闪的明火,心里焦急地说,唉,年纪大了,真该戒烟了啊,咋还一股劲抽烟哩,你就不怕伤着身子呀!儿媳妇对婆婆的迟迟缓缓不悦了,说,你真刁怪,关上门管不住,打开门又不动,你还拉啥硬弓哩?老头子富得流油,就等你去享清福了,快去吧!辫儿深深叹了一声,嫁他不嫁,也该对他说个囫囵话吧。
  忽然吴茂看到一团黑影,慢慢地在村路上移动,越来越近,心里便升起冉冉的火苗,扑腾扑腾欢跳着。他起身走下庙台,迎着那条黑影,静静地站立着,左右移动着脑袋端详,啊,是她。辫儿。吴茂轻声地喊叫一声。
  嗯。辫儿低声地应道。
  此时的吴茂兴奋得如痴如醉,随手扔掉刚刚点燃的一只香烟,急忙迎过去,伸手拉着辫儿的胳膊,缓慢地登上台阶。他伏在辫儿的耳边,说,总算把你盼来了。
  辫儿说,差点没来。
  吴茂吃了一惊,咋啦?
  辫儿没有吱声。
  吴茂和辫儿肩并肩坐在他们熟悉的那条石凳上,吴茂握着辫儿的手放在怀里,把头凑近她脸儿,仔细地打量着,你瘦了,可没前些年壮实啦。
  辫儿没吱声。
  他劝她,别再给孩子当牛做马了,整日在家里闲不住,洗衣裳、做针线,整日忙活。
  你咋知道恁清楚哩?
  吴茂嘿嘿一笑,说,俺长着千里眼呢。
  嘿嘿,看你多能吧。
  吴茂说,不瞒你,这五年多来,俺天天都在平台上,用望远镜照着你哩。
  辫儿激动地啊了一声,心里酸溜溜的,抽了一下鼻子。
  他问她,你心里想不想俺?
  辫儿说,想不想,你的手不会朝上摸摸。
  吴茂把手伸向辫儿的胸膛。啪!被辫儿的手掌重重地击了一下。哎!你咋越老越没正经了!
  吴茂笑着说,俺还当你让俺摸那哩。
  辫儿轻声地说,你握着俺的手,往手上边摸摸。
  吴茂又抓住辫儿的手,朝她手脖子上摸了下。突然吴茂展起双臂,把辫儿揽在怀里,泪水涌了出来。他触摸到四十五年前,他给她戴在手脖上的那副银镯了。他感慨万千地说,年轻时候咱虽然没有同床共枕,可心贴着心呢。咱俩真有缘份,后半辈子总算应了白头到老这句话。
  辫儿说,茂哥呀,咱都六十拐弯的人了,再在一块儿耍稀稠还有啥味哩?你给我的物件,俺给你的发丝,就留着作纪念吧。
  吴茂松开辫儿,惊讶地望着她,说,咱俩的事,最初是世道不允许,中间是儿子不答应,这会儿你家小辈儿开了恩,你还忸怩啥呀?
  辫儿有些伤感地说,孩子是解放俺了。你知道不?把孙子抱大了,也上了学,我越来越没用了,该颠倒过去用人家了,还会香甜吗?
  吴茂连连拍着辫儿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这样才得打自个的算盘呢,早些离开他们,咱俩一块儿生活吧!
  辫儿长长地唉叹一声,垂下了脑袋,显然她心里还压着沉重的事儿。
  吴茂苦苦地说,老辫儿呀,我可是想你念你四十五年了啊!你不能给我拜拜呀!
  这时的辫儿,挪动下身子和吴茂对面坐着,茂哥,说啥俺也不能嫁给你啊!
  吴茂发急了,连声问道,为啥?为啥呀?你说!
  辫儿的心里一阵阵地刺痛,在吴茂再三的追问下,十分痛苦地说,茂哥,年轻时候俺没嫁给你,没给你做过一碗饭,没给你洗过一件衣,没给你缝过一针一线,更没有给你生儿养女,俺就对不住你了,俺有啥功劳去住你那高楼房享清福呢?
  吴茂两手抓着辫儿的肩膀,摇晃着说,你别说了!别再说了!就凭四十五年来,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咱情不断心相连,就足够了啊!
  辫儿垂下了头。
  你说!你说呀!为啥不嫁俺哩?吴茂丝毫没有察觉出辫儿痛苦的神色。
  辫儿依然垂着头,低沉地说,茂哥,俺不能再拖累你呀!俺病了,三天前在医院里作了检查,是心脏病。人家恨不得把俺这个药锅扔掉,你咋偏偏寻找俺这个药锅呢?
  吴茂啊地惊叫一声,察觉到了这时辫儿的异常变化,眼泪哗哗地直淌,温柔地说,辫儿,俺不嫌你,俺非端你这个药锅不可哩!你别怕,咱有钱治病啊!就是没钱,我拉棍讨饭,也先让你吃饱,中不?
  辫儿一头栽到吴茂的怀里,吴茂紧紧地把辫儿搂住,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感到无限的幸福。他轻声地喊了声辫儿,没有听到应声,他摇摇辫儿的身子,又喊了声辫儿,还是没有应声。吴茂恐慌地喊叫起来,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高……
  突然,天空一道电光闪过,远远传来一阵隆隆的雷声,那雷声越来越近,霹雳一声,在吴茂的头顶炸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