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名狗与乞丐
作者：黄潜平
天气不好，下雨了。
苏拉不喜欢下雨，下雨的时候他不能出门，不出门就要挨饿。苏拉是个乞丐，乞丐靠别人的施舍过日子，下雨的时候施主们大都行色匆匆，没有人会在意苏拉的存在，苏拉的生意就很差，所以他不喜欢下雨，他甚至连门都懒得出。
苏拉没有门，他连家都没有，哪里还有门？他住的地方只不过是一间废弃了的砖窑，和他做伴的还有一条小狗。这条狗是苏拉捡来的，有天晚上苏拉回来的时候它一直跟在苏拉的身后，苏拉就把它带回了窑洞。
苏拉不养狗，他连自己都吃不饱哪里还有心思养狗？
苏拉也不喜欢狗，尤其是不喜欢那些牵狗的女人。那些女人看见苏拉就像看见一堆流动的垃圾，远远地皱起了鼻子拉紧了拴狗的链子，生怕苏拉一不小心会把她们的狗弄脏。她们浑身打扮得珠光宝气脸上擦着名牌脂粉却连一块钱的硬币也不肯给苏拉，在她们的眼里，苏拉甚至还不如她们的一条狗。所以苏拉不喜欢她们，也不喜欢她们的狗。苏拉之所以把这条狗牵回自己住的窑洞，主要是出于一种报复心理。苏拉见过的狗很多，对狗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一条好狗，至于有多好，他一时还说不上来。反正从狗脖子上挂着的那块铜牌来看，这条狗的身价肯定不低。因为他见过很多女人牵的狗脖子上都挂了这种牌子，而且这种牌子的质量越好，狗和狗的主人就越神气。现在狗丢了，她一定早就神气不起来了，说不定还会急得呜呜直哭呢。苏拉知道那些养狗的女人们把狗看得比自己的儿女还亲，那就让她们伤心去吧，谁叫她们瞧不起我苏大乞丐。
至于怎么处置这条狗，苏拉还没有想好，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想。苏拉最大的优点就是今天不想明天的事，书上说今天想明天的事那叫理想，狗屁，那叫烦恼，自寻烦恼。吃饱了喝足了倒头便睡那才是最实际的，尽管有时候肚子并没有完全吃饱，但是到了该睡觉的时候还是应该睡觉，因为即使你不睡也没有人往你嘴里填一块饼。想，想能得到吗？我还想每天都有肉吃有钱用有房子住，房子里面最好还有个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女人。想能得到吗？得不到，所以他不想，他睡觉。
小狗呜呜地叫了一夜，不知道是冷还是饿，苏拉没有理会，因为他是苏拉，不是狗。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苏拉离开了他住的窑洞。苏拉离开窑洞的时候，忘记了那条狗。当苏拉再一次记起那只狗，是在看到了一则寻狗启事的时候。
寻狗启事贴在苏拉每天都要经过的那个小区的门口。贴启事的是个很有钱的人，他到底有多少钱，苏拉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但是他说谁要是见到了他的狗并把他的狗送还给他，他就给谁两万元的酬金。因为那是一只进口的纯种名犬，是他太太的心肝宝贝，狗脖子上挂的牌子就写着他太太的姓。
苏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原地转了一个圈，然后再回到启事前，这次他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两万元”那三个字。啧啧，这些有钱人还真他娘的拿钱不当回事，随便一扔就是两万元。两万元，一张一张的数过来那不得连手指头都要捻破皮？苏拉“啊”地叫了一声，扭头就走，他要回窑洞去抱狗。妈妈的，天上掉馅饼了，它要往你身上砸你想躲都躲不开。
苏拉再次回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住的那个砖窑在市郊，离这里很远，他要一步一步地走。苏拉没有钱坐车，有钱他也不愿意坐车。他知道他走在路上人家都嫌碍眼，要是去坐车，那还不把一车人都嫌死？所以他只好走路，这么远的路还要抱一只狗，他觉得很不方便，就捡了一条编织袋将狗装了进去。
这一装就装出了一些故事。
原来当苏拉重新回到小区门口去看那张启事的时候，那张启事已经不是上午的那张了，它变了，虽然变的地方并不多，只变了一个字，但是就是这一个字将苏拉的眼睛直直地钉在了墙上。那个字是“三”。苏拉清楚地记得上午的那张启事上在写“三”的地方是个“二”，仅仅只隔了半天，这丢狗的人就将酬金提高了一万，看来这是条金狗，贵得吓人呢。苏拉的眼睛不会动了，但幸好他的脑子还能动，尽管这脑子许多年没有动了，动起来有些僵硬有些发疼，但他还是想到了幸亏自己住在市郊，幸亏自己不坐车，要是住得近，急急忙忙顺顺当当地把狗抱了回来，那岂不是就白白地损失了一万元？
想到这里，苏拉开始移动脚步，他不是去交狗，而是往回走。
苏拉想，仅仅只隔了半天，这个人就将酬金提高了一万，那明天找不到狗这酬金肯定还会涨，如果几天不把狗还给他，酬金就这样一直涨下去那会是一个什么数字？苏拉禁不住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幸亏自己聪明，幸亏自己捡了条编织袋把狗装了进去，否则让人看见白白地断送了财路不说，那些人还能让他把狗抱走？
苏拉就这样走了，走得很坚定，义无反顾。这时候的苏拉好像已经不再是苏拉，也不再是乞丐，而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还是个腰缠万贯的大富翁，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把狗藏在窑里之后就没有在窑里过夜，而是又回到了那个小区的门口，他就睡在街对面，守着那张启事，就像守着一大堆发光的元宝。那一夜，苏拉还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有了钱有了车有了房子房子里面还有个正在用沐浴露洗澡的女人，就像电视里做广告的那种。已经多少年没有了激情的苏拉在那一夜又出现了梦遗，醒来以后他有点遗憾还有点羞涩，摸着湿漉漉的裤裆总觉得那也是一种幸福。
第二天，果然和苏拉想的一样，那启事上的酬金又涨了一万，第三天还在涨，第四天又涨了，直到第五天，启事上的酬金已经涨到了一个让人不可思议的天文数字。启事前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这件事成了轰动全市的大新闻，甚至连晚报电视台记者都惊动了，但是就是没有人去注意这几天一直守在街对面的那个半梦半醒叫苏拉的乞丐。苏拉脸上带着笑，嘴里啃着一截捡来的甘蔗，尽管那截甘蔗是人们通常都不会去吃的甘蔗头，但苏拉还是啃得有滋有味，他觉得这味道很好，和他的日子一样，甜的时候还在后头。透过人群的缝隙，他听见狗的主人向人们诉说着狗的名贵找狗的艰辛以及老婆的刁蛮，可是当他听到那个人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停止了咀嚼。
那个人说这是他贴的最后一张启事了，他也不会再提高酬金了，因为如果再涨下去的话那钱就差不多可以买一条狗了。
苏拉停止了咀嚼，他甚至连嘴里的甘蔗渣都没有来得及吐出来，就突然跳了起来拨开众人，冲到狗主人面前，他盯着狗主人说：“我知道你的狗在哪里。”
忽然之间就像停了电，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所有的眼光刷地盯在了苏大乞丐的身上，他们看见的好像不是一个乞丐，而是一大堆钱。狗主人慢慢地走到苏拉面前，绕着苏拉转了一圈，好像用他的狗一样的鼻子把苏拉细细地嗅了一遍，然后问：“你知道我的狗在哪儿？”
苏拉点点头。
“在哪儿？”
“在我的窑洞里。”
“你的窑洞？我的狗怎么会在你的窑洞里？”无论是谁，对乞丐都有一种天生的警惕和不信任。
苏拉说：“那天晚上下大雨，它一个人在我的窑洞外面叫得可怜，我就把它请了进去，让它住在了我的窑洞里。”苏拉把狗当成了人，很明显他是在讨好对方。
狗主人相信了苏拉的话，因为他的狗就是在下大雨的那天夜里丢的。他问：“你的窑洞在哪里？”
苏拉说：“很远。”
“有多远？”
苏拉不说话了，他只笑，那是种很古怪很狡猾的笑。狗主人明白了，他打了一个电话，一会儿来了一辆小车，车上有个袋子，袋子里装着钱。然后苏拉就上了车，带着狗主人朝自己的窑洞开去。苏拉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找感觉，他权且把这车当成是自己的车，把那司机当成是自己的仆人，实实在在地酷了一回。只可惜这车不能开回他的苏家村，要能开回去，那还不满地都是眼珠子？苏拉闭着眼睛靠在后座上，使劲地碾压着自己的屁股，恨不得把车座都碾穿。他奶奶的，硬是能舒服死人。
还没等他舒服够，刷地一阵风，车就到了他的窑洞前，三个人下了车，到窑洞里去找狗。狗还在，但狗死了。苏拉天天在外面盯着寻狗的启事做着他的发财梦，根本就没有回窑洞，也不记得窑洞里的狗有没有东西吃，所以狗就死了。
狗主人大怒，将苏拉暴打一顿，如果不是司机拦着，苏拉就成了狗。
狗主人走了，狗也走了，窑洞还是窑洞，苏拉还是苏拉，只是在以后的日子里，苏拉时常还会做一些梦，关于那条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