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棋境
作者:王春华
这个故事距今有些年头了,因为时间久远,只有几个老辈人还依稀记得。村子名叫回龙村,但村名的由来谁也不知道,只听老辈人说这个村子也曾经繁华过。
回龙村地处两个大镇之间,交通方便,一条大河环村而过。每逢村中集市时,河埠上便拴满了船,村中心的十字街上也到处是人。回龙村的男人善象棋,也好赌。因为赌棋成风,慢慢地便向四周蔓延,吸引了两镇和四村八寨的人来赌棋。日子久了,回龙村便成了赌棋中心,即使不是集市日,各地来的赌客也十分多。
为了接纳众多的赌客,回龙村人又多了一种营生的行当,即开棋馆。见棋馆的生意好,且只赚不亏,办棋馆的人也日益增多。鼎盛时期,回龙村的棋馆多达几十家。棋馆的规模大小不一,有资金实力又有气魄的人办的棋馆大,可容纳一百多人对弈。
茂隆棋馆是回龙村里规模最大档次最高的棋馆,有身份和赌注大的人都喜欢去那里下棋。那里棋桌多,茶好,服务更好,而且还提供膳宿,尤其是这最后一点,深受赌客欢迎。
在茂隆棋馆,最少的赌注是一锭银元宝。至于大的,就说不清了,有以房屋为注的,也有以良田为注的,甚至以妻子、小妾作赌注的也是司空见惯。今天张三输了妻妾,明天又赢了王五的妻妾。李四的老婆被赵六睡了十几天后,又和赵六的小妾一起输给了李四。因此,在回龙村一带,女人们已经习惯了像钱物一样被男人们输来赢去。
可以说,这一带的男人都会下棋,也都赌棋,无非是赌注大小不一而已,但有一人却不赌棋,也从没人见他下过棋。这人叫白云超,年纪大约五十岁,住在回龙村十字街北端。他虽然不下棋,却日日到棋馆看棋,看的时候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地站着,无论下棋的人下出妙棋或是臭棋,他的脸上从无表情,以至很多人都认为他是个对棋屁都不懂的人。
金宝成也是回龙村人,是方圆几十里的首富,有房屋几十间,良田几十亩,明媒正娶的姨太太四个。他不愁吃穿,家里又有妻妾操持,整日闲着无事,就到茂隆棋馆下棋。因为别人与他的棋力相差悬殊,跟他赌棋等于将钱白送,所以和他下棋都不赌钱。可要金宝成陪着下棋,别人又觉得不好意思,每下一局棋就给他些碎银,作为指导费。起先,金宝成不要,说他也不在乎这点钱。别人就说,你不收钱,我们就不跟你下棋了。金宝成没办法,便收下,久而久之,每局棋后收些碎银就成了规矩。
金宝成也不白收人家的钱,凡对手跟他下棋,他都会耐心讲解,一一指出这步棋好在哪里差在何方,如何布局,怎样在残局中力挽狂澜等等。每次听金宝成向别人传授棋艺,白云超总是不置可否。
一日,茂隆棋馆里走进一对穿着考究的青年男女。男的风流倜傥,举止不俗;女的明眸皓齿,肌肤白嫩。这两位不速之客,棋馆里的人都没有见过,私下猜测:肯定是远道而来,且棋力较好。
果然,那男的在棋馆住了两夜跟许多人下过棋,大部分人都输给他了,只有少数几个人和棋。虽然他总是赢棋,但因为大家对这个陌生人的底细不甚了解,不敢下大的赌注,所以他实际赢的钱并不多。
第三日,人们将那男的引荐给金宝成,对那男的说:“我们都不是你的对手,甘拜下风。你有本事跟他下几局,赢他才算是真本事。”
那男的就落落大方地来到金宝成棋桌前,自报家门道:“晚辈奚德玄,敢问先生贵姓?”
奚德玄在茂隆棋馆的几日,金宝成一直都在关注。他发觉这位年轻人虽然棋力不错,但比起自己来还是差了许多。他一边想,一边还了理,客套了一番。
于是,两人对弈。白云超和那名女子站在棋桌两边,其他棋桌的人也停止“战争”围了上来。不出人们所料,下三局,奚德玄连输三局。
“再下一局。”奚德玄不服气地说。“算了吧,你下不过的。”看棋的人起哄说。
“我下注。”奚德玄解下腰间的褡裢说:“里面的钱是我这几天赢的,以此作注,一盘见输赢。”
“好!”金宝成说。他心想,不赢白不赢,除非自己是个傻瓜。
很快,这局棋奚德玄又输了,他爽快地将褡裢里的钱全部倒出,推给金宝成。“能否再下一局?”他问。
“赌注呢?”金宝成问。
奚德玄命一旁的女人道:“到楼上将箱子拿来。”
女人到楼上拿了一个红色的小箱子,当众打开,里面是满满的金元宝。“我把这箱金元宝全部押上。”奚德玄似乎孤注一掷。
果然,这局棋又是金宝成赢了,赢得既轻松又干脆。
这时的奚德玄好像输红了眼,困兽犹斗。“我想和你下最后一局。”他说,“不管是输是赢,这一局下过我就不再下。”
“你已经输光了钱,还用什么作赌注?”人群里有人问道。
“这……”他有点为难了,犹豫了一会儿,指着女人说:“她是我妻,我以她为注。”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一层层地打开,原来是只玉麒麟。他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我把它也押上。”
这只玉麒麟玉质纯澈明净,玲珑剔透,做工精良,造型美观。金宝成曾经走南闯北,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知道这是件无价之宝。再看那女人,实乃国色天香,自己长到这般年纪,还不曾看过如此美女,不由得心旌摇荡,伸出手去准备走棋。
“且慢!我下如此重注,你呢?”奚德玄笑着问。
“对,我也应该下注。”金宝成恍然大悟道。他沉思良久,感觉赢棋根本不在话下,便说:“我以所有的房屋、良田、妻妾,再加上我这条老命,怎么样?我们的赌注差不多重了吧?”
“赌棋无戏言!”奚德玄说。
“决不反悔!”
“但口说无凭,我们应该立字为据。”
“好好,这正合我意。”金宝成马上接口道。
这时,站在一旁始终没有言语的白云超用脚踢了一下金宝成。
也许是金宝成没有理解白云超的用意,也许他根本就不将奚德玄放在眼里,只见他拿过笔,签字画押,没半点犹豫。
可是,这局棋金宝成却输了,输得莫名其妙,稀里糊涂。
奚德玄赢了,赢得轻轻松松,干干脆脆。下这局棋,他仿佛与以前判若两人,步步妙招,着着杀机,使对方自始至终一直处于被动挨打、防不胜防的局面。双方战至二十五回合,金宝成很快全军覆没,最后,老将饮恨被擒。
奚德玄收了契约、字据,含笑作揖道:“对不起了金先生,现在我想问的是,你这条老命该如何处置?”言毕,笑容全收,眼里露出凶光。
“你已经赢了他的全部家当,就放他一马吧!”众人齐声为金宝成求情。
“不行!我们是有言在先的,而且还立了字据。要是我输了,他能放过我吗?”
金宝成名声和口碑都好,深得人心。大家齐刷刷地跪了下去,求道:“给他留条生路吧!”
奚德玄摇着头不松口。
“别求了!”金宝成含泪接过奚德玄递来的剪刀,剖开上衣,对准自己的胸膛,准备往里捅。
“慢着!”白云超一把夺过剪刀说,“这位先生,我想说句话行吗?”
“请讲。”奚德玄说。
“我这一生从来没下过棋,我想跟你下一盘。如果我输了,我愿意和金宝成一起死。如果我赢了,请留金宝成一条性命,带着你赢的钱财、妻妾走人。”
“你……”全场人感到惊讶。
“别白白送命!”金宝成劝道。
“这……”奚德玄犹豫不决。
“怎么,不敢了?”白云超故意激他。
“下就下,实话告诉你,我在棋坛上还没有碰到过真正的对手,更没有真正输过一盘!”奚德玄说。
开战了,所有的人都为白云超捏着一把汗,暗暗为他祈祷。
“谁先走?”白云超问。
“你执红,理应先走。”奚德玄不屑地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白云超以中炮盘头马开局。他下棋时表情平淡,从容不迫。
下至第十一步时,奚德玄觉得白云超亦步亦趋,棋力不过如此,就率先变招,挺起边马,意图使两翼平均展开,但无形中却暴露了薄弱环节。其实,红方是略施小计,诱敌深入。现在,黑方果然先跳边马,红方趁机进车两次捉炮,再挺兵进马,很快掌握了主动权。至第二十三回合,红方又大胆弃马,不露声色地引黑方上钩,令在场的人个个提心吊胆。黑方经过长时间考虑,认为吃马无碍,就卒过楚河将红马吃掉。紧接着,奚德玄故意伸炮攻击中兵,企图架空心炮迫红方走车或冲三路兵,然后出车封锁红方主力。不料红方将计就计,出车逐炮,空城迎战,再次夺得先手,迅速将战果扩大,收到了出奇制胜的效果。这盘棋双方出招老练,步法精致,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下到四十多回合,黑方只剩一炮单士,而红方尚有一马双兵一相。黑见大势已去,败局难挽,只得认输。
白云超赢了,成了回龙村的英雄。此后,人们日日围着他,要他传授棋艺,但他都不说。一日,一些人设法用酒将他灌得半醉,他半醉半醒地说:棋艺无止境。下棋最要紧的是讲究一个“境”字。临危不惧,坐怀不乱,黄河决于堤而不惊,泰山崩于前而不动。楚河汉界之争,比不得两军对垒,不为败衰,不为胜喜,不为名,更不能为利,下出好棋就是最大的乐趣。赌棋好杀,有违棋道,更难达棋境。手中有棋,棋在心中;手中无棋,棋亦在心中。
从那以后,回龙村大小棋馆照样开张,生意日日红火,但棋馆里再也没人赌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