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皮影绝唱
作者:刘泉锋
李银碗马上感到一股阴森森的凉气扑面而来,不由地挪离了位置。
老太太继续说:“这几年永顺的手里宽裕了点,他爹今年又恰恰是五十个祭日,你说该不该给他爹奠祭一下,把皮影给他爹送去还愿呢?你银碗拿着他的皮影不放,他不甘心,你银碗能安静吗?他一日拿不到,他就一日追着你,他爹的脾气你大概不知道,死倔死倔的,认准了敢往刀林里睡,你别得罪他,当心报应……”
李银碗全身颤了一下,马上想到那个民兵连长的事。民兵连长惨死于塌方之下,当时黄雨花就说那是报应,你以为用炸子打人就那么开心吗?现在老太太黄雨花又说报应,李银碗不能不当回事了,人世间神鬼妖怪他半信半疑,但说报应他相信,老地主的阴魂莫不会再冲自己来吧?
老太太缄默片刻,显然是给李银碗思考的时间,这才说:“银碗你也知道,这箱皮影本来就是他的东西,虽然解放时收公了,现在又落到你的手里,但并不等于就是你的东西,就是跑到天边也还是他的东西,国家对私人财产是有法律保护的,别看我这般年纪了,法律我晓得。解放时收缴有钱人的财产,我不敢说对不对,但今天你们去把有钱的人都崩了,占有他们的家产,行么?政府也不会饶过你们。”
李银碗的头晕症又犯了,嗡嗡地响了好一阵,令他惊讶的是老太太打开窗子说亮话了,不遮不掩,居然没有一点顾忌。尽管他以前觉得世道与以往有些不同了,但还没有太大的不同,大多数人仍然有吃有穿,没有挎着乞篮饿死在街上的,这与旧社会真的不同。而老太太的一席话却使他感到这种不同彻底明朗了,老地主的家人开始向别人讨回她的东西,这在十几年前连想都不敢想呀,但现在却成了事实。李银碗马上接受了这个现实,一下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无赖,占着别人的东西,反过来还让人家求爷爷告奶奶似的花钱买,自己还主人似的摆着臭架子,你说自己与从前的恶霸地主有何不同呢?是不是让人可恨呢?如果让会写文章的人站在人家那边把自己这种行为,把人家的辛酸刻画一下,自己不就会让那些抱打不平的人揍个半死,让人家拿回皮影箱吗?
后来李银碗忽然想到了一个折衷的主意,满怀希望望着老太太说:“他爹祭日那天,我拿来皮影箱给他供在祭桌上,我们几个还可以为他唱一本皮影戏,祭日完后我们再带走它行不?”
老太太说:“那不行,银碗你好糊涂,这样他爹还是收不到的,要么烧掉,要么葬在他爹的坟墓里,你这么大年纪了,连这个理都不晓……”
李银碗的头又轰地响起来,而且耳鸣也开始了,他不得不手撑前额,深深地低下头去,老太太后来说些什么,他一点也听不见。这样持续了将近几分钟他才渐醒过来,看时,黄永顺已牵着大狼狗回来,正站在客厅门口望着他。
“银碗,我早上去找你,那是我看得起你,给你一个台阶,别人不会说我做事绝情。”黄永顺说。
狼狗呜呜地低叫着向前一蹿,吓得李银碗仓惶站起。黄永顺把狗拴到一边去,青年司机把他的小车开到门口。黄永顺临走时说:“我没时间与你叨叨,那皮影我是要定了,就是天塌下来,我也要让我父在二月二十八那天收到它。”
三儿子的不幸
吴军容刘通才吴老三几个人正候在李银碗家门口,看见李银碗回来了,都急忙询问怎么回事。李银碗摇头苦笑,开了院门径直往内走,几个人深知不妙地跟进来。李银碗在台阶上坐定说:“黄永顺要把皮影收回去,给他父过五十大祭呢。”几个人呆愣了好大一会儿。李银碗说:“他父托梦给黄雨花要呢,黄永顺想给他父还愿。”刘通才愤愤地说:“他娘的,这是共产党的天下,有两个臭钱就以为天都变了。”吴军容说:“是共产党的天下又怎么样,人家财大气粗,一个脚趾就能盖住一个布庄,要箱皮影算个屁,党员、县代表、乡里什么狗屁主任,政府都给了人家,咱们这小民百姓还想把人家怎么样。”刘通才一听这话更上火,矛头直对吴军容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让银碗给人家送去得了,一副奴才样。你别忘记,不是共产党给了咱这箱皮影,你能骗恁美的婆娘?瞧你那样,母狗见了都恶心。”吴军容恼下脸了:“你别不干不净的好不好,惹恼了我就不看你是老弟了,我用一只手打你两个,另只手还不耽误吸烟呢。”刘通才挺了挺瘦瘦的胸脯说:“你打呀,我替银碗说两句公道话惹你什么了?你向着黄永顺,他给你什么了?”吴老三连忙推开两人说:“都是老汉了,怎么今天翻脸像脱裤子,有话好好说行不行?”吴军容嘿嘿地冷笑道:“你们别以为我说丧气话,我算看透了,这箱皮影非回到黄永顺手里不可,我要是说错了,我头栽地。”刘通才说:“银碗,你就是不给,看他怎么样。”吴老三嚷:“你俩不吵了行不行?”
当下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吴老三说:“这箱皮影一直是银碗保存的就是你银碗的了。那一年不是你报信截回来,不是你保存了它,它也不能到今天。老支书不是对你说,你若喜欢它就拿走算了,反正留下来也没用,还是让孩子糟蹋了。就凭老支书这句话,它也是你的,只要你不给他,他没法儿。”
李银碗说:“话虽这么说,可东西到底还是人家的东西。”
刘通才又骂:“他娘的翻天了,咱们找政府去,让政府给评评这个理。”
李银碗说:“人家现在不是讨要,是想花钱买它。”
“多少钱?”几个人齐问。
李银碗说两万。
几个人倒吸一口凉气,都不吭声。良久,吴老三才小心翼翼地问:“你答应了?”
李银碗说:“我答应了现在高兴才是。我能卖它么,我卖了它今后拿什么演皮影?现在是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我要得罪人了。”
几个人商量来商量去,骂骂咧咧,叹叹息息,一直说到太阳落入西山,李银碗这才想整整一天未吃饭了。大家散去,他匆匆弄点饭填了肚子,暮色已浓浓垂降下来。十五的月亮刚刚爬上东边的山头,却被一重墨云遮住。村街上升起一盏盏灯,提着花灯的孩子喊喊叫叫满村乱跑,焰火零零星星飞上天,夹杂着尖啸和顿响,但都很单薄,游击队似的。直到七点多,黄永顺家的焰火升空时,才真正出现了正规军,满村人都仰头观望。黄永顺的三层楼房耸立村子正中,焰火从楼顶一簇簇升空,四散开去,汹涌澎湃,在高空轰出了一个个色彩绚丽的图案。观望的人都啊啊地惊叫,说与天安门上的焰火一个样,脖子也仰乏了,脚早已发麻,心里却在怜惜这焰火,白白糟蹋了这么多钱,捐给村里能给孩子盖几间水泥教室呐,买成麦子也能拉两汽车呐,这龟孙子比他老子当年气派多了。听人说他父发达时逢年过节也不过多吊几盏灯,多放几个二踢脚,而这家伙真能把天掀个窟窿呢。
李银碗这才想起儿子李建生一天都未回家,晚上肯定又睡学校了,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欲望,就是到儿子那儿好好坐一坐。儿子虽未考上大学,但教书多年,对现时社会比自己摸得透,消息也灵通,看是不是中央有什么文件已下发,让解放时分人家地主的财产归还人家。政策老在变,一时一个样,咱这平头百姓可不能与中央对抗啊。
李银碗走进学校,老远就听见儿子在与谁凶声说话,他加快步子赶过去,看见邻村的姑娘杨秀琳在低声啜泣。杨秀琳在黄永顺的罐头厂工作,与儿子建生已谈了两年。杨秀琳的脸上挂着泪花,看见李银碗来了,低头掩面哭泣而去,李建生坐在办公桌前愤然不动。李银碗不安地问:“这是怎么了,你把人家怎么了?”
李建生说:“我没有怎么她,她想哭就在我这儿哭啦。”
李银碗说:“好好的就哭?”
李建生不吭声。
李银碗说:“你俩商量商量还是快点结婚吧,要么今冬要么明春。”
李建生烦躁地说:“结婚,谁与她结,鬼才与她结婚。”
李银碗诧异地看着儿子:“怎么啦?”
李建生不说,好久好久他哭了,哭着说:“……我原来把这个世界看得很美,活在这世界上多有意思,可这些年来,我越来越觉得这个世界真不让人喜欢了,丑陋的东西太多,让人无奈的事总会发生,你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