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智留《佛行图》

作者:肖秀芝




  1937年冬,日本兵侵占了崇德县城,驻扎县城的日军头目是青木少佐。青木虽然自称是佛教信徒,但来中国后,就露出了强盗本性,疯狂地掠夺中国文物,为了夺取一件文物,甚至不惜残杀生灵。他获悉青阳坊的方臻善藏有一幅祖上手迹《佛行图》,曾被誉为无价之宝,便几次三番向方家索要。
  万臻善的祖上方兰士,乃浙北名士,名薰,号鄂奄。他生于清乾隆元年,因父母早逝,家境贫寒,童年时代就寄寓于桐乡名士金德舆的馆中,为金家老夫人抄经书、绘佛像,以维持生计。如此多年以后,他竟以善画佛像而誉满江浙,被称为“中唐吴道子后第一人”。而这幅《佛行图》便是万兰士的得意之作。
  那是乾隆四十九年三月,乾隆皇帝携宠臣和珅第六次巡游江南,曾在石门南巡行宫驻跸,在获悉江浙名士方兰士生于自己登基之年,又善画佛像后,便召方兰士到行宫,命他画一幅《佛行图》,打算带回宫去收藏。但不知怎么回事,《佛行图》画好以后,乾隆在画上御笔题词,而且盖上御印,却又把画像赐还给方兰士。从此以后,《佛行图》就成了方氏的传家之宝。
  方臻善虽是个穷读书人,却很有骨气,哪里肯将这幅祖传宝画交给入侵的强盗?青木几次索要不成,恼羞成怒,便带了一群日本兵来到青阳坊,把方家宅院团团围住,声称不交出《佛行图》就要放火焚烧房屋。青阳坊八十八户人家,闻知此事,皆大惊失色。因为这一带房屋都是明清年代古屋,砖木结构,紧紧相连,这大火一烧,整个青阳坊岂不成了一片废墟?居民们有的痛骂青木,禽兽不如,有的就劝方臻善交出那幅画,免去青阳坊一场灾祸。
  谁知方臻善偏又固执得很,宁死不肯交出《佛行图》。
  有人便来找方臻善的好友,书画鉴赏家吴渭侠。街坊邻居知道方臻善虽然执拗,但极是敬佩吴渭侠。吴渭侠对书画的鉴赏久负盛名,而且能言善辩,机敏过人。只要吴渭侠肯出面,一定能说服方臻善。
  吴渭侠听了街坊们的诉说,不由心中暗暗吃惊。他当然知道,要想说服方臻善交出《佛行图》,决非易事,而自己去劝说他把画献给日本人,更要留下千古骂名。但要让贪婪成性的青木得不到《佛行图》,又避免一场灾祸,更是难上加难。他思虑再三,最后决定还是出面试一试。于是,他便急急赶到了青阳坊。
  这时,青阳坊内的方家门前,几十个日本兵荷枪实弹,有几个手里还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青木少佐双手拄着一把日本军刀,一双眼睛血红血红,盯着方家大门,恶狠狠地吼道:“《佛行图》的不交出来,点火的准备!”
  几个日本兵“哈依”一声,正要上前,忽然传来一声怒喝:“住手!”
  青木一怔,只见来人四十多岁年纪,白净儒雅,长衫布履,已经站在面前。青木正要发作,旁边的汉奸翻译周金元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青木一双老鼠眼眨了眨,问道:“你的,就是吴渭侠?”
  吴渭侠瞟了青木一眼,不卑不亢地答道:“正是!”
  青木咧了咧嘴,笑道:“吴先生,名气大大的,你的来,劝劝方臻善的,交出《佛行图》,大家的平平安安!”说着,他一挥手,几个日本兵让开一条路。吴渭侠跨进院内,只见方臻善一家面无惧色,端坐堂中。方臻善见吴渭侠进来,站起来愤愤地道:“吴先生,想不到祖上一幅画,竟会给青阳坊带来如此大难。但若把画交给日本人,我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我情愿毁了此画,也绝不做这等辱没祖上的事情!”
  吴渭侠这时似乎已成竹在胸,笑了笑说:“善兄既如此说,且让我冒险一试。你先把画拿出来,让青木一观,我保证他画留人退!”
  方臻善半信半疑,便从内室取出那幅《佛行图》交给吴渭侠。吴渭侠接过画,便往八仙桌上一放:“善兄尽管放心,等会儿只需你缄口静观即可!”说罢,他转身出门,对青木招了招手:“你们进来吧!”
  青木便带了汉奸翻译周金元和两个日本兵进了方家。吴渭侠拿起那幅《佛行图》,道:“我久慕《佛行图》珍名,可惜从未有此眼福,今天有幸,可否让我一观?”
  青木奸笑道:“吴先生的客气啦,此画尚未交到我手,还是你们的,吴先生的随便看!”
  吴渭侠手摊在八仙桌上,缓缓打开画卷。原来所谓的《佛行图》是一幅观音的图像,但平常所见观音,或执柳枝,或提鱼篮,或抱婴儿,或坐莲花,不是站着就是坐着,是静止的,而这幅《佛行图》画上的观音却在行走。
  吴渭侠抚平《佛行图》细细观看,那画上的观音面容慈祥,栩栩如生,衣袂线条均匀流畅,画面布局疏密有致,右上角还有乾隆的御笔题词和一枚鲜红的御印。忽然,青木发现吴渭侠的两道浓眉一皱,嘴角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来。他本来疑心甚重,这会儿见了吴渭侠的神情变化,心中更加疑虑,便问道:“吴先生,莫非这画有假?”
  吴渭侠哈哈大笑道:“真品,真品!”青木见吴渭侠语调有点阴阳怪气,心中更疑:“吴先生不必瞒我。这幅《佛行图》必定有假!”吴渭侠一双眼睛盯着青木,忽然仰首发出一阵大笑:“青木先生不愧佛门信徒,丹青高手,果然看出来了!”青木一急,连声追问:“这画假在哪儿?假在哪儿?”吴渭侠悠悠说道:“青木先生一定已经看出这画上的观音正在行走,那头上的佛光光尾向后,以表示顺风浮动之意。青木先生是佛门信徒,当然知道佛光乃定果之光,而方兰士更以善画佛像而驰名江浙,以他的佛学造诣而论,绝对不会犯这么个有悖佛理的错误!”
  青木一下子泄了气:“这么说来,这画果真是赝品了?”吴渭侠笑道:“青木先生精研佛理,这画是真是假,就不用在下多说了。”青木懊丧之极,想不到如此兴师动众,原来却是一幅赝品,不由脱口骂道:“八格牙鲁!”当下手一挥,吼道:“开路!”转身出了方家宅院。
  望着青木等人的背影,吴渭侠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这时,方臻善抹去额头冷汗,舒出一口长气,朝着吴渭侠“扑通”跪下:“多谢吴先生护下此画。”吴渭侠忙双手扶住,道:“善兄请起!”方臻善疑惑地道:“刚才听吴先生之言,难道这画真是赝品?”吴渭侠哈哈大笑:“这幅《佛行图》确是善兄祖上真迹。”
  “那,吴先生怎么能如此轻易地骗过了青木?这观音头上佛光又是怎么回事?”
  吴渭侠感慨万分地说道:“提起此事,令祖上还有一件轶闻呢!”
  原来,那年方兰士应召到石门南巡大营,正在御书房画《佛行图》时,不料乾隆宠臣和珅在他面前指手划脚,还吹嘘说自己如何精通佛性、精研佛理,信口开河,唾沫四溅。方兰士素来嫉恶如仇,柔性孤傲,对和珅依仗权势、贪赃枉法之丑事也久有所闻,这会儿又见他不懂装懂,心中一烦,便起了个耍弄和珅的念头。于是他便在画观音头上佛光时,故意将光尾拖向后方,以取顺风之意。乾隆得画,与和珅一起欣赏。和珅又假充内行,摇头晃脑地在画上指指点点道:“这观世音可是画活啦!”
  乾隆兴致正酣,便取御墨,在画上题词后,又用上御印。当乾隆正欲重赏方兰士时,方兰士竟跪下口称“死罪”。乾隆询问何因?方兰士便说因一时疏忽,竟将观音头上的佛光画成普通之光了。和珅见乾隆不悦,作怒叱道:“大胆方薰,竟敢作此残缺之画哄骗圣上,该当何罪?”
  方兰士便笑问:“和大人刚才在小民身旁指点我作画,曾说自己精通佛性、精研佛理,为什么不提醒小民?”见和珅羞得满脸通红,方兰士又道:“圣上明察,虽说这观音头上的佛光为普通之光,但也绝非是和大人所说的残缺之画!”
  乾隆喜道:“当真?”方兰士道:“小民不敢哄骗圣上!”
  乾隆道:“你如能说出此幅《佛行图》确非残缺之品,朕这行宫之内宝物,任你挑选一件以作赏赐!”方兰士道:“圣上说话当真?”和珅怒道:“大胆方薰,圣上金口,岂能有假?”方兰士便笑问:“和大人刚才自诩精通佛性、精研佛理,那么可曾见过观世音头上的佛光?”和珅吃了一惊,刚想回答,又怕答错了受到方兰士讥笑,忙闭了嘴,一双水泡金鱼眼眨了眨,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方兰士正色道:“佛经有云,菩提不是树,明镜亦非台。佛门之中,四大皆空,佛陀亦是凡人修,何况佛门之光呢?”
  和珅顿时窘得无地自容,乾隆却哈哈大笑道:“言之有理,这幅《佛行图》可谓别出心裁,实乃朕这次南巡所得第一宝。朕不食言,准你在行宫之内任选一件宝物!”
  方兰士道:“谢圣上恩赐,小民就选这幅《佛行图》!”
  乾隆没想到方兰士竟会要回《佛行图》,一下子愣住了。这会儿,和珅总算捞着了一个惩治方兰士的机会,便喝道:“大胆狂徒,竟敢戏弄圣上!”便令御前待卫把方兰士推出行宫斩首。
  方兰士面不改色道:“和大人,你敢违抗圣旨吗?刚才圣上金口,让小民在行宫之内任选一件宝物。难道这幅圣上题了御笔、用了御印的《佛行图》,就不是宝物吗?”
  和珅一时语塞。乾隆哈哈大笑道:“你不但画艺超群,机谋更是出众。人言江南多俊彦,果然不虚啊!”最后,乾隆将《佛行图》回赐给方兰士。
  方臻善朝吴渭侠一揖到底:“吴先生博古通今,在下佩服之至!”
  吴渭侠道:“看来,我和善兄都要避一避了。刚才这一招,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才不得已而冒险。但青木对佛学画艺颇有研究,待他醒悟过来,一定会重来夺画!”
  果然,三天后,青木带着日本兵重来青阳坊夺画,但方臻善早携全家及《佛行图》出走,去向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