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夏天的经历
作者:黄潜平
黑妹没有丈夫,黑妹的丈夫死了,她和儿子过日子。很多人都劝黑妹再成个家,就给她介绍对象,但人家一听带着个孩子,而且还是个残疾,见了一面就再也不肯来了。黑妹对自己的婚姻有些泄气了,就有了一种听天由命的想法。
终于有一个男人肯和她交往,那男人叫刘洪,很成熟很有味道,黑妹对他的第一印象不错。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下了雨,刘洪把黑妹带到他家里,拿出衣服让黑妹换。他说,你这样子很像那名画上的女人。
黑妹微微一笑,脸有些红,却没有说话。她已经不年轻,早过了那种很容易冲动的年龄。她想回家,雨却总不停。
刘洪说,其实回不回家都无所谓。
黑妹的心里一跳,只装作没听见。刘洪把黑妹的沉默当做了害羞,就从后面抱住了黑妹的腰。黑妹一颤,突然就有了一种恶心的感觉,就把那双手使劲掰开。说,我们才认识。
刘洪太投入,竟没有听出黑妹的鄙夷。说,那有什么要紧的,很多人一见面就上床。再说你已经结过一次婚,又不是处女,怕什么。
一股愤怒的情感从黑妹的心里升上来。你如果只需要一个女人,何不花钱去街上找只野鸡。说完她就走了,再也没有回头。刘洪在身后狠狠地骂了一句,骂些什么,黑妹没有听见。
这件事伤透了黑妹的心,她说下半辈子不想再结婚了。
时间过了很久,黑妹已经快要将这件事忘记了。可是有天她为儿子的事去镇教育组,竟意外地又见到了刘洪。他是那里的负责人。
这种见面很突然,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有一刹那,她甚至想像以前一样傲然地离去,但是她不能。
刘洪这个人很老练。他装作从来没有见过黑妹的样子,请黑妹坐下,还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耐着性子脸上还带着一点看得见的笑容听黑妹把她的要求讲完。然后他就说,你看马上就要开学了,更改入学通知已经不可能了,再说规定也不允许。
黑妹说,我儿子无论是按成绩还是按划片录取的原则,都不应该到那么远的学校去,不知道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如果这孩子身体健康的话,我也不会伤这个神了。现在我只要求你照顾一下,给他转一所近一点的学校,我也有工作,我不能天天背着他去上学。
刘洪脸上的微笑立刻变成了一种带有浓厚歉意的表情,至于那表情后面还有些什么,除了黑妹,没有谁能看得出来,他说:“对我们工作中的失误及给你带来的麻烦,我只能表示歉意。你知道,任何时候工作中的失误都是难免的,是不是?我们不能因为有了失误就去违反规定,虽然你这个情况有点特殊,但我现在还不能明确地答复你,至少我们还要研究一下。”
对于这种很原则很委婉又很富有同情味的推辞,黑妹没有理由再反驳。她出来时,脸上就有了一点点的泪珠。
黑妹很气愤,也很无奈。人家手里有权,他说不行,你就是没有办法。最后黑妹咬了咬牙,决定还是去一趟姓刘的家里。
有首歌叫“山不转水转”,黑妹想,它真像是在唱自己,她当初从那里跑出来的时候曾发过誓,再也不会到那个地方去了,现在她不是又来了?做人,就这样难。
刘家的门关着,里面有说话声,好像还有一个女人很娇气地在笑,可是敲门却没有动静,黑妹又敲,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刘洪一张很不高兴的脸来。谁?
看清来人,刘洪的脸上又由阴转晴。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把门缝还开大了一些。一种说不出的笑容从他脸上和眼睛里流露出来。黑妹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笑,他无非是想将她记忆深处不愿触及的那一页再翻出来让她看。她只好不去理会他,只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来。
刘洪问:“你这是干什么?”
黑妹说:“我儿子的事给你添麻烦,表示一下,很不好意思。”
刘洪说:“你这样做,不好意思的该是我,不说别的,毕竟我们……”
黑妹很怕他再往下说,就打断他的话:“不知道你今天晚上有没有空?”
“干什么?”
“我想请你吃顿饭。”
“这,恐怕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不谈别的,毕竟我们……”
这句话黑妹也只说了半截,剩下的半句她让刘洪去想。刘洪就觉得黑妹这个人有些特别,忽然间就有了一种为自己当初的鲁莽后悔的感觉。
他们去了一家不很豪华,却十分雅致的餐厅。橘黄色的光线很柔和,很巧妙地将小姐们的玲珑的身段笼罩在一层黄色的光晕之中。那种情调很迷人,也很浪漫。黑妹是头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很不习惯,刘洪倒是有点如鱼得水的样子,一时间,宾主之间好像换了位。黑妹喝了许多酒,头有些晕。刘洪也喝了很多酒,头却不太晕,只有刚才那种后悔的感觉更浓了些。黑妹将一个厚厚的信封放进了刘洪的口袋。刘洪是个精明人,他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他将信封拿出来,放回到黑妹的面前。他说:“我不能要你的钱。”
“收下吧。”黑妹说:“不会有事的。这个忙你不帮,我就没有一点办法了。你不知道,我那孩子的行动有多困难。所以我才真心诚意地来求你,就算我对你的感谢吧。”
黑妹还说了些什么,她也不记得了,反正最后刘洪把钱收了起来。他们一起走出餐厅的时候,两个人好像都有了一点醉意。刘洪有些暗喜,总算又有了一个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机会。
这时候对面过来一个年轻女人,一下子就把刘洪的机会给消灭了。她用一种很惊异的口气对黑妹说:“黑妹姐,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好像喝醉了,这很容易出事的。”
黑妹就对刘洪说:“别介意,她叫阿云,是我单位里的姐妹。”
刘洪就对阿云笑了笑,但他知道,那笑一定很难看。
阿云从刘洪手中把黑妹接过来,我送你回家吧。就这样,刘洪眼睁睁地看着黑妹跟阿云走了,一点办法也没有。
等看不见刘洪的人了,黑妹就对阿云说:“谢了,你真准时。”
“那还用说,你黑妹姐吩咐的事,我阿云几时出过差错?”她问:“事情办成了?”
“嗯。”
“你给了他多少钱?”
“一千块。”
阿云咧了咧嘴说:“这些人心真黑。”
回到家里,黑妹觉得头有些晕,迷迷糊糊地就睡了。
第二天醒来,越想越不对劲,觉得昨天不该对阿云讲那些话,上班后她就找到阿云,叮嘱她不要把昨天的事讲出去。
阿云立刻就现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把眼一翻,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这以后的日子很宁静,也很轻松。黑妹的儿子转到离家最近的一所学校。学校门前有棵大树,树下,一只雌鸟带着两只雏儿在练习飞行。金灿灿的夕阳涂在鸟儿们的羽毛上,泛起柔色的光,很美。那鸟儿就在母亲的眼睛里一天天长大,羽翼丰满起来。黑妹每天下午去接孩子的时候总要站在那里看,她觉得它们幸福得很。
可惜这种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被打破了。黑妹的单位要评选一名环卫系统的全国劳模,参加在北戴河召开的表彰大会,还要受国家最高领导人的接见。如果仅仅是这些还不至于引起那么大风波,关键是全国劳模要享受奖励一级工资和一套住房的待遇。后面这两条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住每个人的心。
很多人都把自已拿出来和别人比,比的结果都认为自己并不比别人差。于是就使出浑身解数进行活动,进行游说,一时间闹得风风雨雨。那时黑妹正为儿子的事奔波,加上她自己对能否评上全国劳模没有太大信心,就想随它的便吧,不料评比的结果一公布,黑妹和阿云以相同的得票位居榜首。
这个结果着实让黑妹吓了一跳,也带给她一阵抑制不住的惊喜,房子和钱对她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她四百元的工资养活两个人,已经很难的了,要住新房子除非等天上掉下馅饼来。
这个结果也让单位领导为了难,名额只一个,给谁呢?反复讨论几次,也难以取舍。最后只好决定重新投票,这一次黑妹当选了。大家都挤过来向她祝贺,黑妹自然高兴。可是当她看到人群外抹着眼泪的阿云时,就高兴不起来了。她想过去安慰阿云几句,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犹豫之下,阿云已经走了,黑妹觉得有些对不起阿云,心里像搁了点东西。
谁都以为事情就这样定了,可是天上偏偏出现了不测的风云。几天后,单位里突然接到县纪委的通知,说黑妹的资格要重新审定,因为她牵涉到一桩干部行贿案,在接受调查期间,她不能外出。黑妹蒙了,那件事除了阿云没有人知道,她就感到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绞痛。可是让她更难过的是她儿子因受到刘洪的牵连,被退回到原学校。
黑妹朝自己的嘴巴狠狠地打了一下,就抱着儿子大哭起来。
劳模的名额给了阿云,阿云满面春风,人也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她提了袋糖来感谢同事,她走到黑妹面前,怔了一怔,那浓妆艳抹的脸上自然就出现了一层苍白的底色来。
在阿云过来的时候,黑妹已转过身去,她并不是想当众给阿云难堪,她是怕控制不住自己哭出来。
这以后黑妹有几天没有见到阿云,听说她快要去开劳模会了,在家里做准备。这时候黑妹的怒气也没有那样盛了,她就对来安慰她的单位领导说:“算了,谁去都一样。”
第二天,黑妹当班。阿云牵着四岁的女儿从商店里出来。那娃儿眼尖,看见了街对面的黑妹,就挣脱了阿云的手,叫了一声姆妈,撒着欢儿就跑过来。这种年纪的小孩往往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所以过马路的时候她也不会去观察来往的车辆,等她发觉有辆车正冲她疾驶而来的时候,她反而站在那里不动了。刺耳的刹车声和阿云的尖叫声几乎同时响起。这些黑妹都已经看见了,她连想也没想,把扫帚一扔,就朝那女孩扑下来。她刚刚把那女孩儿往外一推,一片黑乎乎的影子就把她罩住了。接着,她听见了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音,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腿上已打了一层厚厚的石膏。同时她还发现阿云坐在她的床边,她记得今天该是阿云动身的日子。她很奇怪,问阿云为什么还没有走?
阿云看看黑妹,说:“我推掉了,让他们换了个人。你和孩子都要照顾。”说完,她眼圈红了。
黑妹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你真傻。”
阿云说:“是的,我以前傻,现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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