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浪子回头金不换

作者:张 眉




  文革结束时,因为参与打砸抢,宋武被判了十年刑。七年后,鉴于表现优良,就被提前释放返回了家。
  妻子阿莲特意炒了盘豆腐,打了半斤白酒,为他接风洗尘。望着颓败的小院落,再望望妻子憔悴的面庞,宋武心中阵阵凄凉。他满怀悲愤地连饮三杯酒,狠拍胸脯吼道:“我对不起你和孩子!从今而后,当牛当马报答,一定要闯出一片天地。”阿莲轻叹口气:“只图你平安就好!如今许多人都富裕了,咱一步没跟上,怕是步步难跟上!”宋武头一昂:“不!另有俗话说得好——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
  一连几日,宋武携妻带子四处访亲拜友,然而一无所获,除了收受了一筐筐的宽慰话,没能筹借到一分钱的创业款。
  焦躁了几日,宋武心一横,打开西厢门上锈迹斑斑的铁锁,随着手电的移动。照到破木床上一件家什。宋武和阿莲同心协力,吭吭哧哧将它抬了出来。拂去积灰,撬开四周蒙罩的三合板,一人高的家具显现在眼前。阳光下,家具散出幽幽的古色古香。这是一件明代黄花梨木条柜,做工大气且精细,柜门镂空,雕刻着捧有仙桃的寿星,还雕刻着荷花、蝙蝠。样样活泼逼真、栩栩如生。
  望着柜子,宋武陷入了回忆之中……
  文革时,宋武是木器厂的细木制作工。由于为人仗义性情直率,同时年轻气盛好出风头,就被闹哄哄的伙伴们拥选上了司令。有一天,宋武接到造反总部的命令,率了一队人马奔到墨香巷。闯进了一户苏姓的深宅大院里。
  打打砸砸一阵子,队伍撤走了,只留下宋武和两个贴心弟兄贴封条。突然,宋武在屋角的杂物堆下发现了一只木柜。只一瞥,就看出这家什来历不凡;再细看,更加爱不释手。这时,瞅瞅宋武贪婪的目光,两弟兄猜透了他的心思,异口同声说,司令马上要结婚,新房里只有一张木床,抬走吧!宋武迟迟疑疑地说:“这玩意是四旧哩……”两弟兄说,司令把它蒙上三合板,算是推陈出新。照样使用!宋武眉头放展欣然道:“没错!这是咱工人阶级创造的劳动成果,理应让咱造反派享用!”望着丈夫痛苦、迷茫的表情,阿莲问:“你犹豫啥?不把这木柜变现,你创业就没有资金!住了七年大牢,也赎够罪啦!”宋武想想妻子说的不无道理,便牙关一咬:“走一步说一步,我现在出门寻买家!”
  次日傍晚,古董商梁四应约进了院门。围着木柜转过几圈,瞪圆双目瞅过几遍。梁四沉吟良久,最后拍拍胸脯,做出一副慷慨豪爽样,说:“我给个最高价,老弟就甭还口啦!”说过,拍在桌上三沓百元大钞。宋武望望令人眼花缭乱的钞票,想想如今举家三口人的困境,沉重地叹口气:“中!”
  正往门外车上抬,宋武发现柜中有一只紫砂壶,想起来当年搬进家时就有的东西,便顺手取出来塞给了梁四,苦笑笑说:“我个穷木匠,没福消受茶叶香!”阿莲理解丈夫眼不见心净的心理,也想快快忘掉这来历不正的东西。便急急插嘴:“送给你啦!送给你啦!”
  有了资金,宋武便买来上好的木料,请来两个朋友,腾空了东西厢房和院落,在家中开办了家具小作坊。商场里销售的家具,都是用机器流水线生产出来的,式样单调缺少个性,且做工简单。宋武的家具全是真材实料,设计独特、别致而且手工精制。所以,一经面世,立即抢购一空。于是,各大商场都来人订货,给他的商品腾出最显眼的展区。
  宋武手头滚雪球般宽裕起来,他买下一家破产的小厂,招收了百来号工人,购置了先进的设备。短短两年,宋武的家具公司名声在外,事业大发了!然而,宋武的日子过得并不开心。良心每天都在受着折磨。望着丈夫心事重重、日渐苍老的形影,阿莲看在眼中,疼在心里。那夜,她说:“咱把那个梨木柜赎回来还给原主家吧!两年来,精神压力太大了,咱俩都会被压垮的!”宋武听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中!想想也是,如今自己混来的财富和地位统统是虚的,只有良心安生才是真!”
  有了妻子的支持,次日一早宋武便寻到了梁四的店中。步进宽敞的店里,只见四下安置着高大的柜厨,一件件古玩井井有序陈列在架格上。又四下细瞅,不由心中一惊,梨木柜子没了踪影!
  梁四追随着他的目光,观察着他的表情。暗忖出了来意。梁四轻轻笑笑:“宋老板如今大发啦,也想附庸风雅购置点儿古董?”宋武直率问:“我先前卖给你的木柜呢?”梁四哈哈大笑:“我猜宋老板就是奔它来的!请来看看吧!”说着,引领宋武进了内厅。
  内厅的展柜更精巧、古玩更精美,梨木柜安放在一个角落里,擦拭得洁净闪着微光。梁四诡黠地问:“宋老板为何对它情有独钟呢?莫非是祖传的东西?”宋武犹豫片刻,干脆实话实说。梁四一听,由衷叹道:“老弟真义士仁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事隔久远,干脆忘掉算了!”
  宋武果断答:“良心债必须还!我意已决!”
  粱四见状,频频点头:“好、好!”眼珠转几转:“不过价钱另当别论,宋老板出八十万现钞吧!”宋武心中一激灵:“一口价?”梁四点点头:“一口价!”宋武明白,生意人不求道义,追求的只有利润,心一横牙关紧咬挤出话:“中!请宽限几天!”
  返回家中,宋武讲给妻子听,妻子阿莲惊出满头冷汗:“乖乖,老家伙真狠!家中流动资金不够呀!”宋武轻松一笑:“贱卖掉小楼和轿车,搬回老宅院!”阿莲勉强地点点头:“只能如此了,唉,住进旧屋睡得踏实!”
  当宋武将提包里的大钞票一沓沓摆放在桌面上时,梁四瞠目结舌了好一阵子。末了,他试探问:“老弟。当真买回去?”宋武斩钉截铁一句话:“君子无戏言!”
  当梨木柜搬运上车时,宋武突然想起了什么:“梁老板,当初我送的那把小茶壶呢?统统完璧归赵吧!”梁四正额头沁汗收藏着钞票,一听,连忙满口应允,戴上老花镜晃晃悠悠走到一个柜厨前,翻翻看看,递过来一只紫砂壶。
  宋武兴冲冲驱车赶到了墨香巷。停车后,人一下子傻了。眼前是一片繁忙的工地,一群群工人一台台机器正忙碌不停,一座正修筑的大楼已耸立在半空中。无奈何,只得悻悻地返回了家。
  他垂头丧气地跟阿莲商议,阿莲却两手轻拍:“看来这是天意!咱有心还,然而变化大却又还不出去,只能留下来了!”宋武啐道:“鬼话!我住大牢才是天意!为啥咱日夜吃睡不宁?为啥柜子巧巧的没让梁四卖了出去?一句话,老天有眼,统统护佑着原主家呢?”阿莲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地羞涩起来。思忖片刻,讨好地出了个主意:“咱登报上电视弄个寻人启事,管包有效果!”
  宋武吐口长气:“这话讲的才有道理!”
  这天,电话铃声大作。宋武拿起一听,一个苍老的声音传了过来。请问是宋先生吗?鄙人姓苏,是墨香巷的老住户。看了寻人启事后百思不解,先生寻访老朽有何贵干呀?宋武激动地一时语塞,半晌,才结结巴巴说:“请问苏先生现住何处呀?哦、哦,师大退休教授二号楼。好、好,当面详说!”
  打开房门,迎进宋武两口子,又望望搬进客厅的梨木柜,苏教授愣住了。
  这时,宋武端正站立,朝他深鞠一躬,然后愧疚地说:“苏老先生,请原谅!我是来退还这件宝物的。当年,是我抢走了它!”说过又深深鞠了个躬。
  苏教授恍悟过来了,慌忙伸出双手,百感交集:“先生如此义举,实出老朽意外,难能可贵哇!”叹过,邀请宋武两口坐进沙发,倒茶递烟礼让一番。
  看见苏教授宽宏大量的气度,宋武心里安定下来。实事求是地将事情始末讲了个清楚明白。最后,从皮包里掏出紫砂壶:“当初柜中留有这把壶,我用了几年,又送给了梁老板,万幸没有打碎!”
  苏教授接过紫砂壶,蓦地,两眼闪亮,抬头疑惑地看看宋武,又急忙戴上花镜,从上而下从里到外细细审视起来。最后。长叹一声:“宋先生,负荆请罪也不必变相馈赠呀,老朽承受不起这珍贵宝物!”宋武不解:“老先生啥意思?”
  苏教授一笑,指指壶底烧铸的字迹:“宋先生搞错了!这把壶是清乾隆年间。名艺大师宜兴杨彭年的得意之作,此壶沏茶色香俱佳,且隔夜茶不馊不霉,即便煮白开水也会有茶香,价值百万元!而老朽的那把紫砂壶,却是民国仿制的赝品!”
  宋武惊愕不已:“我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呢!”阿莲脑瓜转得快:“我晓得了!一定是梁四财迷心窍,得意时没有辨别出当年的那把壶,激动得神志昏乱拿错了东西!活该他倒霉!”
  宋武白了妻子一眼,双手接过紫砂壶,小心翼翼揣进怀中,宽容一笑:“我去找梁老板换回来!毕竟当初他救过我家的急,不能再干损人利己的事啦!”
  苏教授幽默地说:“可以想见,此时梁老板心情有多么沮丧,说不准,寻死的心都有!”
  一屋人哄然大笑起来。
  
  责任编辑:张曦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