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窒息

作者:夏树静子




  还在睡吗?
  我小心翼翼地避免发出声音,打开公寓的不锈钢门,把购物篮放在入口处,蹑足走近四席半房间的纸门。没有开纸门,把耳朵压在纸门缝间,悄悄留意里面的动静。
  弓美似乎还在睡,要是已经醒来,就会发出咿呀声,或踢纸门,或拨弄放在枕旁的玩具熊。因为她是片刻都不能静下来的孩子。
  我重新蹑足走开,进入厨房才安心地把购物篮重重放下来。夏季长长的白天终于到了近暮时分,宛如抹上蓝色墨汁的天空在邻幢公寓上面展开。从敞开的厨房窗口吹进来不小的风,使流了汗的肌肤感到舒畅。
  毅然搬到这两间房的公寓,真是搬对了……
  我咚咚咚地发出声音切着预备渍醋的小黄瓜,重新这样想。从只有一间六席房的公寓搬到现在这两间房——六席和四席半的公寓尚不到两周,但出生四个半月的弓美自从有了自己的卧房后,明显睡得比以前熟多了。直通厨房的一间房公寓,一点点声音就传入耳朵,所以睡不好。
  不过,租金却贵了将近三千元。因此,丈夫的晚酒就只有削减为周末一天而已。工作一天疲倦回来,喝一小罐啤酒,或一杯日本酒,是他仅次于跟弓美贴脸的享受。
  但他对这件事好像并不在意,不论是睡着或醒着,总是小弓长小弓短的,似乎为了弓美被锯断一手一脚都可以忍受的样子。有个说法叫做吾家爸爸,当然这是指拥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子等富裕的情形而言,虽然没有这些,丈夫也该算是吾家爸爸了。
  我陶醉于胡思乱想中,只有手勤快地移动着预备晚餐。今天是周末,所以为丈夫预备了一小罐啤酒和特地购买的丈夫最爱吃的沙丁鱼罐头,把它冰冷。
  全部准备齐全时已经七点,不知几时已听不见窗外孩子们的声音,外面差不多整个融入了黑暗中。连周末也加班的丈夫,这时候快要到家了。
  “小弓不晓得醒来了没有?”
  我自言自语着。四点开始睡的,已经睡了三个钟头。下午睡得太长,晚上两三点会醒来,以为是白天而玩个不停,让人大可吃不消。
  我思念着弓美,一面自己觉得很可笑,一面拉开四席半房间的纸门。霎时,一阵风从阳台吹进来。这是西晒的房间,比较闷热,所以我把玻璃门留下三十公分左右没有关。不过,现在房内的空气已经有几分凉意了。
  我急急关了玻璃门,然后调眼看弓美的棉被那边。刹那间,我吓了一跳。因为弓美的脸上好像覆着黑黑的东西,虽然在幽暗中,仍看得清清楚楚。
  我奔过去,拿起那黑色物体,滑滑的。想必是塑料袋。
  我赶紧开灯,果然是塑料袋。是巧克力的塑料袋。可能是装过饼干的,外面印着熟悉的食品店白色的标志。不过,这不是我们家的袋子。从上面都是尘沙看来,是被风吹到阳台,再被强风卷入门内、覆盖在弓美脸上的。
  这些思想很快地闪过我的脑中,当我的目光落在弓美脸上的瞬间,我的心跳几乎停止了。因为弓美闭着眼睛,她的小脸蛋整个都是紫色。
  “小弓!”
  我大声叫着,摇晃弓美的身体。弓美身上裹着毛毯,静静不动,朝着天花板,随着我的手的动作,毫无抵抗地摇动着。
  “小弓!醒来!”
  我的身体开始颤抖,里面有牙齿发出咔咔的打颤声,一面继续摇着弓美,但弓美软瘫瘫的,垂着双手,微微露出棉被外面。长着胎毛般头发的头滚落榻榻米,无助地摇动着。
  “小弓!小弓!……求求你!”
  我叫喊着,觉得全身的血液冲上脑中,太阳穴不住地跳动,但身体发冷颤抖。
  不管我怎么叫喊,弓美都没有答应。垂着长长的睫毛,从稍微开着的眼睛露出眼白。
  我把自己的面颊偎着弓美脸颊,马上吃了一惊。弓美的脸颊是凉的!通常婴儿的体温比大人高,平时温温的手脚好像热水袋一样,现在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我揭开毛毯,把耳朵压在弓美胸口,一向通通通跳得比大人迅速的心脏,此刻却什么也听不见。我又迅速地摸她的手腕,脉搏静止不动。
  “骗人的,骗人的……小弓!”
  我再度把嘴巴靠近了弓美的脸颊,仍然是冷的。微微张开的嘴唇里面连一丝气息都没有。只有气味而已。那是多么香甜柔和的婴儿气味啊。
  “小弓……。”
  这时候我才了解当头一棒的真正感觉。弓美死了,是被塑料袋覆在脸上窒息而死的。出生才四个半月的弓美,自己没有能力去拿掉覆盖于脸上的东西。从体温已经全部消失看来,可能断气了相当长的时间。我竟全然不知,还单独出去买东西,独自胡思乱想……我让阳台的门开着,却不曾进来看一看!
  我把弓美抱起来。额前垂着淡褐色柔软的头发,粉红色婴儿服包到脚尖的弓美,活像洋娃娃一样娇小可爱。
  我杀死了弓美!
  一切的东西都从我的眼前消失,我紧紧抱着弓美,跌坐下去。我的喉咙发出呻吟般的声音,但究竟声音多大,自己也判断不出。不但如此,我甚至分辨不出自己是在哭泣,或是丧失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
  我突然灵机一动,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中。我跃身而起,把弓美放在棉被上面。解下围裙,擦擦面孔,把它丢在榻榻米上面,然后眼睛环视房内,很快就找到了。背弓美用的那条结实的天鹅绒带,就在放衣物的篮内。
  我拿起这条绳子,缠住自己的颈项,牢牢地绕过一圈,在前面下巴的地方交叉——我必须尽快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一旦死了,我就可以逃出这悲哀。赶快死掉,去追随弓美。一定可以重新和弓美一块儿玩,也可以喂她吃奶。我要赶快死,一分钟都不能延迟!
  我闭上眼睛,用力拉动绳带的两端。然而,在断气以前就先咳嗽起来。我又试了一遍,同样失效。
  这种做法不行,绳带必须挂在某个地方,然后把脖子吊上去。
  我转动自己的头,四下寻找,只有荧光灯紧贴着天花板悬挂着而已。这里的公寓房间没有横梁,而且规定不能钉粗大的钉子,因此没有地方可以挂绳索。
  怎么办呢?像这种情形,要是丈夫在家,他就会替我设法。
  我再度猛然一惊,丈夫,他……他快要回来了。我要在他到家以前死掉。我哪有脸见他?小弓死了,和他的生命一样宝贝的小弓被我害死了!这时候咔嚓一声,发出转动门柄的声音。没有按门铃,突然开门进来的,除了丈夫没有别人。随着一声略微孩子气的“我回来了”的声音,穿着淡灰色工作服的丈夫开门进来。他的面孔泛着红色,一面脱鞋一面哼着歌。他很少在外面喝了酒才回来!丈夫脱了鞋进来时,我已经紧紧关上四席半房间的纸门,站在门外面。丈夫焦点不太准的眼睛茫然地看看我,但似乎发现我的脸颊肿大,露出要询问的表情。我急忙双手按着面颊说:“刚才哄小弓睡觉,自己也不知不觉睡着了……”一听到孩子的名字,丈未经常含笑般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小弓在睡觉?”
  “嗯。”
  “我进去瞧瞧。”
  “不行。”
  我不由得发出高大的声音,并且张开两臂,挡在纸门前面。
  “为什么?”丈夫惊讶地问。
  我慌张地笑着说:
  “刚刚才哄她睡觉的嘛。今天好像情绪不太好,哄了好久都不睡。要是再吵醒就麻烦了……”
  刚才说陪小弓睡觉,我的话前后矛盾,但丈夫只是有些失望地眨眨眼睛就走到厨房去了。
  “今天参加了什么聚会吗?”
  我急急改变话题。奇怪的是我痛苦到呼吸困难的程度,但还能像平常一样说话。
  “对,因为远藤要调差,所以提早结束加班,参加欢送会。鸟饲也辞职了,少了一些老朋友……”
  丈夫一面脱下工作服,一面说出同事的名字。丈夫是在东京近郊K市一家规模相当大的铁工厂工作,那是东京大规模制铁公司的转包公司,我就是在那里的员工餐厅做事而结识了他。他在工业高校二年级时,父母死于车祸,他只得中途退学,进入这家工厂任职。前后服务了将近十年,却因没有学历,加上口才不佳,所以至今仍然是普通员工而已。
  “今天也很热,先去洗澡怎样?”
  “也好。”
  丈夫说着要把工作服和包着饭盒的包包递给我时,眼睛忽然特别闪亮地自己解开那鼓胀的包包。在饭盒下面出现了一个用漂亮的包装纸包着的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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