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死亡聚会

作者:师承燕




  一
  
  8月的重庆,骄阳似火,酷热难当。
  又是一个星期一。这天上午还不到9点钟,闷热的暑气就已经弥漫开来,让人没有地方躲。
  南山别墅发出的请柬提前几天就送到了客人手中,一改惯例,时间安排在星期一,这本身似乎就预示着这是一次非比寻常的聚会。
  聚会的东道主颇有身份,接到请柬的客人哪怕遇到天大的事,都不愿意,甚或都不敢拒绝邀请,到底是好事抑或是坏事呢,只有去了才会知道,要不说出水才见两腿泥呢!
  芳泽美容院的女老板关芳,到店里简单地交待了几句,便匆匆开着白己那辆小奥拓直奔南山别墅。
  她开车时,从来就是不快不慢的,她喜欢这种稳稳当当的节奏,这也是她的性格。
  她瞥了一眼倒车镜中映照出来的自己的面容,虽然姿色平平,也不怎么年轻了,但她却没有一丝一毫因色衰而愁的感伤。毕竟才三十出头,感伤岂不是为时过早了?更何况女人的资本不仅仅是年轻,还应当由其他很多的品质及魅力构成。面容娇艳但却呆头呆脑,又有什么可骄傲的呢?
  关芳顺手把车内空调开到最足,但还是惬意不起来。这回一定要让郭先生替自己换一辆好一点儿的车子了。关芳认为这并不难。
  关芳比那种比自己漂亮的女人聪明,又比那种比自己聪明的女人漂亮。虽则她出身贫寒,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又没有特别好的机遇,但她善解人意,善于捕捉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不同需求,更善于细致、周详地使其满足。她的心很细,细到能让来美容院的客人从骨头眼儿里都透出舒畅。
  一年以前,她的美容院,面积不过二十几个平方,人不过三四个,小打小闹,小本经营。可自当郭先生第一次跨进来,关芳就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她就是凭着善解人意,没费多少周折,便让郭先生其乐融融,乐而忘返。
  这确是一般女人做不到的。所以,当郭先生爽快地拍出二百万交给关芳,新开了这家颇具气势规模的芳泽美容院时,关芳并没有陶醉得晕眩过去,反倒认为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这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但关芳并没有因此而满足。
  人,走到哪一步,就会有哪一步的忧虑。当初操劳着连四五个人都转不开的小店时,她的忧虑是资金积累的缓慢,简直像是乌龟在爬,凭着这种速度就是没日没夜地干上个十年,都搞不起来一个像模像样的大店。当时,每每想到此,她就会感受到什么叫做煎熬,感受到一种掺杂着不甘心而又无奈的折磨。而如今,旧时的梦想得以一朝成真,她非但没有摆脱煎熬,反倒时时忍受着另一种折磨,一种难以为外人所知道的折磨。她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倘若有一天,芳泽美容院全是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许什么样的煎熬、什么样的折磨都会顷刻之间化为乌有、烟消云散的。她已经为此迈出去了一步,只要再给她一年的时间。
  也许事事不能太算尽,又也许事事都必须要算得尽。
  与关芳不同的是,新思维广告公司的曾经理,赴南山别墅聚会时开的车子要好一些。他迷恋切诺基的车型外观,棱角分明,坚实而流畅,体现出永不会熄火、永不会停顿的个性。尤其是它出色的越野性能,奔跑时发动机那种沉稳的、有节奏的颤动,更能让他如醉如痴。每当他挺直胸背,两眼有神地坐在驾驶位上时,总会出现一种驰骋在万籁俱寂的月球上的幻觉。
  这种幻觉,是郭先生赐予他的。
  他与郭先生相识,开始是由厦门一位大学同学介绍的,虽则素昧平生,但自见面伊始,就感觉秉性相近,十分投机,有似曾相识之感。
  自那以后,他与郭先生私交甚笃,特别是在寻花问柳方面,竟然能够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他们都认为寻花问柳也是一门学问、一门深奥无比的学问。从古至今,多少风流倜傥之士都对其孜孜不倦,乐此不疲,可见其不愧为人生永恒的主题。它尤其还是一种道行,道行浅的不过是满足粗俗的肉欲冲动,那种涌来难止、去之无味的冲动。但他和郭先生修炼的道行与之有天壤之别,他们刻意追求的是那种回味绵绵、刻骨铭心的精神快感。正所谓惺惺相惜,两人情意相投,大有相见恨晚之叹,以至于郭先生一拍胸脯,曾雄就立马辞去了公职,坐上了郭先生出资开办的广告公司经理的交椅。
  但是曾雄也有芒刺在背似的危机感。
  他除了寻花问柳外好像别无所长。广告公司一直被他经营得不死不活的,不管郭先生与他怎样的相契,但毕竟他是一个商人,商人有商人的近人和远人的特殊标准。照目前这个状况发展下去,万一哪一天出现什么变故,那么最难承受的当属曾雄自己了。
  俗话说,狡兔三窟。人到什么时候都要留好退路,才不至于落到兔死狗烹的下场。退路当然不能寄望于郭先生,只有自己去找。曾雄利用账上的资金,与几个朋友合股搞了另外的一摊,只要郭先生无暇顾及,他尽可以分批偿还挪用的资金。
  关键也是时间。
  眼下他集中精力考虑的是今天如何应付郭先生,如何能在郭先生起疑心时,委婉地说动他打消疑念。
  有点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味道。
  重庆办事处是郭先生的商务联络机构,办事处主任张济与曾雄不一样,他与郭先生毫无私交可言,惟一的,也是张济最热衷的,是一种彼此尊重、彼此相依的商务合作关系。因而,在许多方面,他与曾雄都是格格不入的。比如,他不喜欢切诺基,他认为那是开着游山逛水的代步工具,而不是开着去闯荡商海的商务用车。标准的商务用车应该是他现在开向南山别墅的车子,桑塔纳2000型,颜色只能是黑色的,黑色给人的感觉是厚重而不轻浮,厚重才能体现出实力与信用。他对车子的内部装饰几近苛刻,花里胡哨的一切免用。座套要白,白得一尘不染,表示出主人严谨而健康的生活习性。车窗要遮严,严到外面什么也看不见,这才具有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他坐上办事处主任的交椅,完全是倚仗自己的才干。尽管他是应聘而来的,但他并未因此而消减自信,他认为凭他自己的智商和运作能力,充任其职,不仅是当之无愧,而且是绰绰有余。他所希冀的是以自身的才干与郭先生的资金构成强强搭配,就像韩信辅佐刘邦那样,打出一个更大的天下,他想当然地认为这也是郭先生梦寐以求的。难道不是吗?郭先生借此可以不断地增强实力,张济借此可以获得施展才干的空间,对双方而言,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没过多久,他渐渐地失望,渐渐地沮丧,而且渐渐地发展到怒其不争、哀己不幸的地步了。郭先生并非像他所想象的那样,他好像并不把事业当作追求的目标,更好像也并不把自己如此出类拔萃的人才放在心上,这就使张济深深地感到受到了伤害。刚开始,张济以为是自己过于敏感,但是这种伤害非但没有停止,反倒愈演愈烈。郭先生每次到重庆来,对什么建议、规划、项目的意向根本不感兴趣,只是以最高的热情、最大的精力,拼命地玩、拼命地乐,就像是来度假一样。这就使办事处逐渐从商务联络性质蜕化成接待游玩的低水平上了。张济自然也免不了从让人敬畏的商务代表跌落成安排郭先生行宿的管家了。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安排郭先生到哪里去玩、怎么玩,然后再乖乖地一家一家地去结账。
  真是岂有此理。
  哪里谈得上什么尊重?哪里谈得上什么合作?简直是对自己非凡才干的埋没,对自己旺盛精力的浪费,更是对自己远大理想的亵渎。
  来而不往非礼也。
  不是不报,时机未到。
  他宁愿跳入长江,也不愿意痛苦地随波逐流。他不能忍受这种伤害和轻视,他不能坐视自己毁灭于平庸和粗俗。他酝酿并准备要实施一个大动作,一旦完成这个计划,他就可以悠闲地质本洁来还洁去,与郭先生挥手告别,去享受自己的生活。这次聚会,主要的目的就是拖住郭先生。
  张济也需要时间,仅仅需要三天的时间就足矣。
  此刻去南山别墅路上的唐明,就没有张济那样的敏感,也没有曾雄那种危机感。他最讲究现实,哪怕你用明天的五元钱换他今天手里的五分钱他都会拒之千里。他没有车,也不喜欢自己开车。不喜欢是因为没有,这不假。但是他不这么想。因为他比所有的人都现实。花钱打的又有哪点儿不舒服呢?被人服侍,颐指气使,还有比这更舒服的吗?他顶看不起张济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嘛,何必自己老是与自己为难。像我这样多自在,打着郭先生的牌子,用着郭先生的货,东蹿西蹿,不费什么劲儿钱就到手了。谁说挣钱不容易,那要看你怎么挣。甩出去一百万的货,收回二十万的预付款,不就跟玩似的。货是别人的,钱是自己的,有什么不容易的?这叫道法,各人有各人的道法。唐明是什么道法呢?酒是杯中物,人是酒中痴。每次郭先生来重庆,哪一次喝酒没有我?一醉解千愁嘛。酒逢知己千杯少嘛。不管是什么酒,不管是在哪儿喝,只要财神爷郭先生高兴,就是陪着他老人家喝它个三天三夜,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我要是端不起杯子,我他妈的就是后娘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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