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黑狐狸

作者:高罗佩




  浙江婺州金华府的县令罗应元是位风雅名士。中秋佳节,他邀了几位诗人到县衙聚会。濮阳县的县令狄仁杰也被邀请了。想不到狄公刚踏进金华府县衙,就遇到了一起杀人案。罗县令一向钦佩狄公的断案如神,便请狄公助他破案。
  被害者宋一文,京都秀才,今年23岁。他为编纂南朝时金华地方志,特地来当地查阅有关资料,租住在茶叶铺孟掌柜的后院。狄公和罗县令来到现场,檀木书桌的抽屉一只只被拉了出来,笔记、书札、信笺撒满一地,一个紫色的牛皮钱盒扔在地上,盒里早已空了。宋秀才的尸体躺在地上,穿着素白细麻内衣,脚蹬一双软毡拖鞋,鞋底上有干土的痕迹。致命伤是右耳下的一个大血口子,血流满地。一顶满是血污的黑帽子掉在他的头边。
  仵作报告道:“启察老爷,这右耳下的大血口子是一把砍刀或大菜刀捅的。据死尸的状况判断,被杀时间应在午夜前后。”
  孟掌柜道:“女仆们告诉我,她们送饭时,常见秀才独自坐在床头苦思冥想,像是有什么解不开的心事。不过,秀才很少把钱物放在身上,昨天夜里,准是他忘了拴上房门,也忘了将花园的后门拴上。花园后面是一条僻静的小巷。这事想来不难解释,一个歹徒经过小巷,发现花园的门半开着,便溜了进来。他满以为屋里的人早睡了,便大胆闯进卧房,正撞上宋秀才,秀才哪是歹徒的对手,一刀便让歹徒结束了性命。那歹徒便搜寻钱财,找到那钱盒后,就拔腿跑了。”
  罗县令“嗯”了一声,转脸望着狄公。狄公却不这么看:“就算宋一文大意忘了拴上花园的门,一个歹徒深夜溜进了后院,他会细细探听一番屋内动静,决不会贸然闯进房。如果他发现秀才正准备上床,便会耐着性子在屋外等候,等秀才睡熟了才溜进屋去行窃。”狄公从地上拾起那顶沾满血污的帽子,又说“我思量,多半是秀才摘下帽子,脱了袍褂正想上床,听得有人敲花园的后门,于是又重新戴上帽子,跑去开门。不然,这顶帽子掉在他的头边就不好解释,谁会在睡觉时还戴着帽子?”
  “正是这样。”罗应元道,“他的拖鞋上还沾着干土呢。”
  “这凶手虽然十分狡猾,但毕竟露出了破绽。”狄公又道,“据此推断,来访者准是秀才熟悉的人。秀才拔去门闩让人进了后院,进屋后让那人在外屋稍候片刻,自己便进卧房更衣。就在他进卧房之际,那凶手杀害了他。这决不是歹徒、偷儿抢劫财物的凶案,而是一桩有预谋的杀人案。”
  “有预谋的杀人案?”罗应元疑惑地望着狄仁杰。
  狄公细细阅读着宋秀才做的笔记。据说秀才天天都在县学的书库里查阅,如何只做成这几页笔录?再看这些编过页码的笔记,显然已有几页不翼而飞。此外,那些书架上的书,也被一一翻过了,原先夹在书中间的批语,有不少夹错了地方。
  “我认为凶手把房间弄得一塌糊涂,只是为了造成一种假象,似乎是一个偷儿在寻找钱财,而事实上他是在寻找一张纸、一张单据,或什么契书凭信。凶手为这类东西杀人,便说明他意在杀人灭口。”狄公又在书房里细细检查了一遍,突然发现一本题名为《玉笛谱》的小册子,封面上还盖有宋一文的私章。可是从头至尾并不见有曲牌和歌词,却密密麻麻注着一行行看不懂的符号。墙上还挂着一支长笛。
  一个平日替宋秀才送饭的女仆说:“依奴婢看,这咬穿宋先生脖子的只怕是只狐狸,一只装扮成女人的黑狐狸。”
  狄公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亲眼看见他从银器店买回金银丝发夹,看见他穿着一身黑衣裤偷偷溜出花园后门,去南门外的黑狐祠。他夜夜吹那管笛子,那古怪的曲调像狐狸的哭声,令人胆战心惊,坐卧不安。”
  历来人们把狐狸描绘得神乎其神。对于这位女仆的话狄公虽不信,但他的注意力确实被吸引到这《玉笛谱》上。难道这真是一册乐谱吗?会不会是宋秀才用乐谱的样式记下来的一份秘文?也许,宋秀才对历史档案的查询只是一个借口,他来金华另有目的?
  于是狄公就把这小册子揣在怀里,去请教一位名叫神笛刘的乐师。想不到这位神笛刘认出它真是一册笛曲的古谱。
  “这是《黑狐曲》,是这一带最古老的一支曲子,目下的曲谱里都失了记载。大人是不是想要听这支曲子?”神笛刘说着走出门去,不一会儿就带来了一位艺名叫小凤凰的歌女。神笛刘把笛子送到嘴边,低沉的笛声随之响了起来,节奏很缓慢,如歌如泣,如诉如怨,充满了哀伤。接着节奏逐渐快起来,高而尖的音调配着古怪阴郁的旋律,伴随着小凤凰的歌声在院子里飞旋。
  狄公问小凤凰:“刘师傅刚才不是说这古老的曲子已失了记载,你是跟谁学的?”
  小凤凰道:“我有个好友朱红,她住在城南黑狐祠里,只有她能唱这支曲,是她教给我的。”
  狄公又问:“那朱红是谁?”
  神笛刘道:“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女孩,没爹没娘。一个捡破烂的老婆子捡到了她,养到15岁头上才开口说话,还时常犯邪。发起病来眼睛骨碌碌乱转,口中说着人人听不明白的怪话。那老婆子不敢收留,她便跑到南门外那个荒僻的黑狐祠里去了。那黑狐祠一带狐狸成群,听说是当年九太子谋反事败,跟随的人全在那里砍的头,一直阴魂不散,就是清风明月夜也可听到啾啾喝唱的声音,不知是鬼哭声,还是狐狸的叫声。附近的人家早都搬迁了,只有一些胆大的人才去供奉一些鲜果酒肉。那朱红与狐狸一起吃供品,一起跳舞,唱那支《黑狐曲》。人们都说她是狐狸精。只有小凤凰顾念往日姐妹情分,常常去看望她。”
  狄公告别了神笛刘和小凤凰,已是上灯时分。他在一爿小店铺里买了一盏风灯,便跨步出了南门。没多久,他便看见两根高大斜倚的门柱,门柱下果然有几个破旧的粗瓷供盘,盘中还有些果品和酒肴。他明白这便是黑狐祠的大门。狄公将长袍的下襟掀起塞进腰间,撩起长袖,从地上检起一根棍子。他一手擎着风灯,一手用棍拨开灌木丛,朝祠里走去。
  突然,前面齐腰般高的乱草丛中传来一阵瑟瑟的响动,一对碧绿的眼睛在草丛中闪烁着。狄公不由打了个寒战,心想这里果然有狐狸,把手中的棍子捏得更紧了。狐狸虽然一般不伤人,但和野狗一样常常患有狂癫病,人被咬伤后便被传染,最后燥热干渴而死。他有点后悔自己太冒失了,竟忘了带一柄匕首或长矛,眼下只能靠手中的这根棍子作防身武器。这样想着,狄公已经走进一个爬满野藤的庭院,踏上残破的青石阶。他举起棍子正要敲门,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寒冷,一柄尖刀正指在他的腰间。
  狄公惊回头,只见一个女子站在他的身后。她虽然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衣裤,但容貌俊俏,一双大眼睛惊惶地望着狄公,握着尖刀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朱红,休得胡闹!”狄公说,“小凤凰叫我来的。我是宋一文的朋友!”
  “狐狸到处窜,我以为是宋公子来了。他今天为何不来?”
  “他很忙,便委托我告诉你,今夜他不来了。”
  “我知道他很忙,他要翻看很多案卷,他在寻找杀死他父亲的人。18年了,他要为他父亲报仇。”
  “你知道他的仇人是谁?”
  “不知道,宋公子也不知道。但是他会找到的。他三两天便来一次,带着他的笛子。我和我的狐狸都喜欢听他吹笛子。有时他吹我唱,快活极了。宋公子待我很好,他说要将我带到一个快乐的地方去。”
  狄公问朱红还有没有别的亲人。朱红说,她还有个父亲,最近还来看过她。她本来不能原谅他,可他似乎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最后还是得到了她的原谅。
  “你母亲呢?”
  “早死了。我从小就给了人,转卖过几次。后来我逃了出来,他们追到了这里,我用死人的头骨扔他们,他们吓坏了,叫喊着跑了,还摔断了腿。哈哈!”她尖声笑了起来,不住地打颤,浑身冷汗如雨。
  狄公看她牙齿捉对厮打的模样,真不忍心再同她说下去,决定回去对罗县令说,尽早派人将她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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