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作者:安意如
晏小山是我喜欢的词人,那种喜欢是豆蔻梢头初见的心悦相知,羞涩懵懂却真实。那时我刚从唐诗中缓过劲来,投身宋词。一如刚在浓春见惯了万花争艳,长调读起来便觉得冗长,小令恰好如出水芙蓉一样清丽可人,叫新读的人一见清新,再见倾心。
晏小山和他的父亲晏殊,都是小令的坚持者。宋初的词坛,风气未开,作者尚少,还很寂寞:自晏殊崛起,喜作小令,流风所及,影响甚大。自小山之后,便是柳永的长调渐入江湖,小令日衰,写得好的更少。我观小山以后的人,少有人能将小令写出“长烟落日孤城闭”的悲凉,“碧云天,黄叶地”的萧壮,“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清丽,“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的感伤。
小山之后,是小令的消亡。晏小山是一段年华的谢幕人。他少年时父亲正高居相位,烈火烹油鲜花著锦的好富贵,对他来说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也曾诗文博富贵,恩荫入仕,一阕词引得龙心大悦,做了清贵的官。
后来,父亲死了,应了一句古话:“树倒猢狲散。”那些猢狲们都散了,去攀附新的树。世事改变了,人事翻新了,独他不愿醒来——是词人的浪漫本心,宁愿和李煜一样,放纵自·己沉溺在南唐旧梦里,变成一个终身生活在回忆里的人。
小山词中多酒,多梦,如果抽去了“洒”,小山的词会黯淡失色太多。读他的词就像是朦胧微醺时行在回忆的路上,步步流光溢彩,可是酒醒后回望来时路,却只有四个字——悲辛无尽。
小山词中我最爱他那首《鹧鸪天》,当中那三句“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是我读宋词的引路人。如今我仍能遥遥忆起年少时悸神摇,似杨柳舞春风。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虹。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扁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晏小山《鹧鸪天》
没有几个多愁的、细致的、婉约的、多情的女子能抗拒这首词,假装浪漫的就更不能。有一种毒,名婉约,能让人甘心含笑而死。 醉颜,是撩人的红,抚着,感觉温暖滑腻,手颤了,酥麻人心。
娇颜,冰肌,眸凝春水。
爱情,在他的手掌之中解冻,涓涓潺潺。
公子,为你一舞如何?当年在沈公子家初见……
她的舞引他入迷。他痴痴地看,想起当年沈、陈二人家中欢歌饮宴的情形。小莲、小鸿、小萍、小云或歌或舞,风姿各异。但有一样是相同的,她们未曾对他有过怠慢。或许是她们不敢,她们的身份卑微,而他,虽然家道没落了,依旧是相国公子,主人的上宾。
因此她们待他,没有外面那种世态炎凉、爱人富贵憎人贫的怠慢。她们爱他,爱他的风雅,爱他的才,爱他丁香花似的忧伤。这是他最后能获得的一点安慰。
可惜好景不长。沈廉叔和陈十君这两位情投意合的朋友死后,小莲、小鸿、小萍、小云流落扛湖,他失去了最后一片栖身的乐土。
不料多年后,他又遇上故人。
《鹧鸪天》写他与相爱之歌妓相逢的情景。“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是浓醉前的殷勤;“舞低杨柳搂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是歌筵时的丰盛绚烂;“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是爱的刻骨思念;“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是相逢后的无限喜悦。
这首词,满足了爱的全部需要,却如此的精短深长,最难得的是用语淡而有致,不好堆砌。如爱到最后,是情多无语,水深无声。“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超越了一般的男欢女爱,那淡到极点的思念,侵蚀到梦中,当中隽永之处,细细体味,能让人心动神摇。
是的,小山的词是这样的,好像清水莲花,艳而不妖。格调,小山一生未放低的是他的格调。所以他写爱情,他写艳词丽语,写到动摇人心,却绝不为人轻分罗带,出卖颜色。甚至,当位高权重的苏轼去慕名拜访他的时候,这位已经日暮途穷的贵公子,依旧很倨傲地说:“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
他很不给面子地对东坡说:现在朝中的亲贵大臣,多半是我家从前的门客,我都不想见,你自然也免了…搞得这位文坛领袖很没面子,只得摸摸鼻子离开。换了别人,还不知怎样记恨,回头怎样去刁难他呢!这个任性的孩子。他自己的艰难障碍,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说起来,苏门四学士中的黄庭坚算是他的知音,黄庭坚称小山是“人杰”,却也说他痴亦绝人:“仕官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已,此又一痴也。”
他升不了官,不会利用一下老爸的资源,厚厚脸皮跑跑后门,是痴;文章写得行云流水,却不去参加科举考试,是痴;一生花钱无数,家人却饿得哇哇直叫,是痴;被人骗了一次又一次,却仍以诚待人,是痴。
庭坚评论小山的话一针见血,又充满黑色幽默,让人看了忍不住莞尔。用这“四痴”概括小山的行事为人,可谓精当妙绝。从黄庭坚的勾勒中,不难看见一个失意而狂傲的词人的背影。如果说李煜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那么晏小山就是永远也不肯低头的痴人。他宁愿千百次地咀嚼往事,也不愿对现实稍稍妥协。
很多人说,纳兰容若是“清代的晏小山”,因为两人都是相国公子,少时生活奢靡,后来家道中落;两人际遇相似,词风亦有相近之处,都是走清嘉妩媚的路数,都擅写小令,擅写爱情,写到极致,绚烂到让人忘记题材的单一。
然而小山毕竟不是容若,他没有早逝,他不写悼亡,他没有满洲子弟鞍马骑射的功夫,功名一路更是平庸,终生只做过许田镇监、开封府推官等小吏。但有一点是一样的,他们始终在回忆,不停地回忆,都是生活在回忆里的人。
然而同是沉湎于旧事的怀念,对容若来说像悲辛无限的二胡曲,对小山来说却是嘹亮人云的羯鼓,带他坠入荼蘼旧梦。他连惆怅亦是惘惘的快乐,像春日邂逅一阵杏花雨,雨停后,怀念继续。
繁华若真如一梦,过而无痕多好,人就不必失意,只当醉了一场,醒来仍过平淡的生活。可惜做不到,这个高贵敏感的男子,他时时刻刻都在感伤怀念着旧日的生活。
长长的舞,舞落他半生繁华。楼下,姆妈尖声尖气地叫,有客到!舞停了,他苦笑,敛衣起身。检点身上所带的全部银两,也不够他在这里再留宿一夜。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别梦醒的一霎,他突然间化出了李白的诗意,写下一阙《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萍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我要走了,小萍。这个,留给你,再见面你要唱歌给我听。
她执住他的手,不合,凝噎。女儿心事,他应该明白。
是的,他明白。然而现实迫他离开。
下次,再来看你。他切切地说,不敢看她,有些心虚,黯然。
她破了例,送他到楼下。他回头,见她站立在紫藤花下,幽幽人影,落花满地,粱间燕子不解人愁,依旧双飞,呢呢喃喃。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他念道。一瞬间,他恍惚了,到底人生似词,还是词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