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一生只爱一首词

作者:苏家小缨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减字木兰花》,纳兰容若的白描,笔端轻柔勾勒,竟是一幅活生生的仕女图,娇羞宛然,冰雪轻盈。
  但这不是随便的一幅图画,不是凭空而来的臆想,也不是诗人们常作的那种以美人香草寄托君子之情。这是一幅实实在在的写真,画中的女子当时就真实地站在容若的面前,风容尽现,咫尺天涯。
  是的,咫尺天涯。
  那是一张美丽的脸,也是一张熟悉的脸,熟悉得足足度过了两个年轻人的半生,熟悉得惊醒过容若多少辗转反侧的梦寐。但是,虽仅仅是咫尺间隔,却只能“相逢不语”。
  容若如此显赫的家世,世间又能有几多禁忌而让他与画中女子“相逢不语”?
  算来算去也只有一处,那就是当时的世界上几乎唯一高过他们的东西——皇权。
  皇权,就是他们的天涯。
  为了这次见面,容若冒了天大的风险,他偷偷地换过了装束,裹挟在人群之中,近近地望了她一眼,但在这最后关头,却终于只是“相逢不语”,让刻骨的爱恋在皇权下无可奈何地枯萎下去。那一刻,那偷偷的一望,便如一枚秋叶从树梢落下、在坠入泥土之前片刻悬空时小小的凄婉的挣扎。
  相逢不语,双方都看见了对方,那女子在容若眼中宛如秋雨飘摇中的一株芙蓉,艳丽、哀戚。那脸庞泛起的无法遮掩的红晕正是对痴情容若的最最直白的倾诉一一倾诉了一颗心、多少事、怎般情。那云发间的凤钗也只顾回应着阴晴不定的光线,明明暗暗,迷离如当年的往事。
  当年,明珠府的花园,文静的小容若永远都有一个最好最好的玩伴。两个孩子一起,花花草草秋千架,蜻蜒蝴蝶小风筝……对于容若和他的表妹来说,这是一段无比快乐的童年。
  快乐,只因为在一起。
  容若从小就是一个落落寡欢的孩子,同龄的玩伴中只有表妹一人适合他那文静孤单的性格和吟诗填词的癖好。他们是童年的玩伴,也是少年的诗友。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既有两小无猜的天真,也有朦胧难言的情愫。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喜欢在一起,只知道只要他们一天不在一起,日子就会变得漫长难捱。
  韶光流转,当表妹已经弹得一手好琴的时候,容若也已经能够写出第一流的词章了,而那些美妙绝伦的词句本来就是要和着琴声人乐歌唱的。
  上天从不会为一个天才制造幸福,如果有时候真的赐给了幸福,其目的也往往是为了毁灭。
  容若没有成为例外,当他深深地陷入这种莫名的幸福而无法自拔的时候,表妹却按着旗人的规矩被选为了秀女。一入深宫,旋成陌路。都道侯门深似海,皇宫的大门又岂是侯门能比?
  这位显赫的公子也许第一次感到了刻骨的无助,他无法留下表妹,也无法夺回她,更无法向夺走她的那个男人挑战。他知道自己最心爱的人就在那红墙碧瓦之内,却一步也迈不进那个等级森严的院落。
  这样一道深深的阴影也许正是容若此后怠惰于仕宦生涯的真正原委——当他随着满朝文武三跪九叩的时候,当他追随皇帝出入宫廷院落的时候,他怎能忘记,就在这宫闱深处、最深处,正无声地藏着他那个童年的玩伴、少年的诗友、毕生的爱侣!
  要见一见表妹,一定要见一见表妹!
  机会终于来了。适逢国丧,皇宫要大办道场。容若灵机一动,买通了进宫诵经的喇嘛,夹杂在袈裟大袖的僧人行列中偷偷地混进了皇宫。
  混入皇宫,偷见内眷,容若怎会不知这是何等的罪名。但他还是去了,不是在一时的冲动之下,而是在周详的计划之后。
  皇天辜负过这对有情人,这一次也终于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容若见到了表妹,她也在人群之中,偷偷地发现了容若。这是容若的初恋,惨痛而刻骨铭心的初恋,曾经不知不觉地开始,最后天人悬隔地结束。
  想要开口低唤,又怕被人听见;想要一诉离愁,却只能拔下玉钗在回阑轻叩。回廊九曲,心思九曲;玉钗恩重,你我心知。就这样,千言万语,只化作颊上红潮、钗头脆响、眉眼无声。这便是他们最后的相见,最后的别离。
  容若这首小令,写得似明似暗、欲说还休,总有些隐衷心曲难与人言。反复读来,既像是容若自己的心间私语,又像是模拟表妹的口吻来摹写她对自己的相思。字里行间似有真事,而刚要落实便转眼无迹。只有那段刻骨铭心的苦楚定是真实地发生在当时,直到350年后的今天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