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文人的舌头

作者:张 鸣




  文人的舌头是惹祸的根苗,也是谋生的工具。姑且不论众多“三家村”学究、私塾的教书先生,无日不赖这根舌头为自家换、取衣食,就是那些混到庙堂之上的士大夫,无论晋升还是保级,舌头都是离不了的。我们曾经有过游说得官的年代,那时候的张仪,在被人暴打一顿之后,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舌头还在吗?有了舌头,就挡不住人家享受荣华富贵。后来得官之途改道了,从推荐变为考试,但做官的人,还得要会说话。
  做官首先要建言,对政务提出建议和看法。建言当然可以通过文字的方式,但开会的时候,总要说话,这时候面对面的对话,显然更要紧些。其次是拍马屁。拍马屁也一样可以有文字的形式,但直接拍、当面拍,更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其三是“忽悠”。也就是想法让别人相信你,同意你的看法。这当然非得直接而且当面才会有效。
  不过,但凡要说话,就有风险,马屁也有拍到马腿上的时候。某些出身草莽、居心叵测的皇帝,比如朱温和朱元璋,还经常设会引诱臣子来拍,然后安个欺君的罪名给杀了。朱温就曾经跟臣子说,柳木做车轴好。臣子马上附和道:当然好。朱温马上大怒,你们玩我,柳木怎么能做车轴,车轴必须用枣木做!于是附和的倒霉鬼就真的变了鬼。至于建言和忽悠,危险就更大。尤其是面对君主的时候,伴君如伴虎,不知道什么时候碰了哪根龙须,人家龙颜大怒,自家吃饭的家伙就没了。所以,清朝的三朝元老曹振镛说,做官要多磕头。少说话。少说话还是得说。为了防止说错,唐朝的苏味道告诉你要“模棱”。含含糊糊,藏头缩尾,到处留下活扣,见机行事,见风使舵。这些说话的“经验”,一提起来大家就痛心疾首,大批特批。说实在的,其实这些招数,多半是皇帝老儿逼出来的,又要让人说,说错了还要整人家,人家不想点儿辙可怎么混呢?
  最惹祸的舌头,是跟领导过不去的那种。上司说东,他偏说西。上司说西瓜好,他偏说南瓜也不错。中国文人因为管不住舌头而被活生生下了割舌地狱的,就不知有多少。但是,不汲取教训的。仍是断不了根。这样的人,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自己觉得皇帝做得不对,给皇帝提意见的,学名叫诤谏;一种是自说自话,发非常奇异可怪之论,不仅皇帝听了不顺耳,连一般人都受不了。第一种比较常见,在明朝之前,朝廷里设有专门官员,专职干这个。但别的官员如果想要说点什么。在理论上也是可以的。这种事情,平常往往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有在非常时期。或者赶上了非常之人。就动静特别的大。比如东汉后期,外戚、宦官换着专权,把官爵拿出来当街叫卖,于是自命清高的士大夫受不了,前赴后继地出来说话。太学生们也跟着起哄。害得朝廷不得不动用专政工具,打的打,杀的杀,抄的抄,赶的赶。明朝中叶以后,宦官再一次专权,这一次更厉害,干脆做了“立皇帝”(相对于坐在龙椅上的夫子而言)。士大夫又嚷了起来,结社集会,不依不饶。当然朝廷也更有办法,干脆扒了裤子当廷打屁股,一直打到稀烂,断了气。
  然而,真正令统治者感到不舒服的舌头,是那种虽然未必就具体的朝政说三道四。但是却对统治的意识形态不敬的,所谓,“得罪名教”者。东汉的王充,非孔刺孟,由于当时法网不严,让他滑了过去。接下来孔融仗着自己是圣人之后,混说什么:父子之间有什么亲情道义,当爹的制造孩子,当初无非是出于情欲;而子之于母,就像瓶子里面盛东西,东西出来了就两不相干。结果孔融被曹操办了,连家中未成年的孩子,也一并提前去见其老祖宗了。明朝的李贽,读了几本佛经,就胡说乱道,说《论语》、《孟子》无非是圣人门下的懵懂弟子胡乱记的笔记,有头无尾,残缺不全。更令人不堪的是,虽然历代都儒表法里,行申(不害)、韩(非)之政,但却不能说破。偏这个李贽,公开说申、韩的好话,硬是扯下了这块政治的遮羞布。于是,李贽以古稀之年,被捉将官里去,断送了老命。清朝文字狱最盛,但绝大多数无非是皇帝自己神经过敏,白日见鬼,只有吕留良、曾静寨,才是真的“大逆不道”。吕留良在讲学中高扬民族大义,鼓吹反清,虽然未必得罪名放,但在华夷之辨上,戳了雍正皇帝的肺管子。于是,已经死掉的吕留良,被挫骨扬灰,吕氏一族,满门抄斩,喀嚓!
  看来,文人最大的祸患,在于有一只不合时宜、而且又能说出点名堂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