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不系明珠系宝刀,洗净铅华男儿装

作者:张秋子




  在文学作品中,“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扮男装的趣事很多。《红楼梦》“贾政闲征姽婳词”一节中,讲到有一位恒王出镇青州,喜好女色又好武,故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有一个林四娘姿色绝冠,武艺更精,被称为“姽婳将军”,待到上阵杀敌之时,林四娘“回戈奋力一阵”,最后壮烈牺牲。贾宝玉遂为这位姽婳将军题诗道:“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这也算不枉“风流隽逸,忠义慷慨”几个字。
  从历史上看,最早的女扮男装可以追溯到夏朝,夏桀的宠妃妹喜便是一例。妹喜,又作末喜、末嬉,她常常被引为红颜祸水的例证。《汉书·外戚传》中就这样说:“夏之兴也以涂山(今河南嵩县一带),而桀之放也用末喜。”夏桀得到妹喜后,为博美人一乐,造倾宫,筑瑶台,日夜与妹喜、宫女做长夜之饮,不理政事。这妹喜是个女扮男装的先行者,《列女传-孽嬖传》中这样记载她:“美于色,薄于德,乱孽无道,子行丈夫心,佩剑带冠。”《晋书·五行志》也应证道:“末喜冠男子之冠。”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妹喜身着男装,腰间佩剑,还颇有几分大侠之气。然而中国古代社会历来是一个男权社会,女性似乎注定生来就得臣服于男性脚下。妹喜有丈夫心,又好男子装,似乎也透露出一点儿女人干政的意味。她是夏朝亡国的原因之一,在政治上似乎没有多大作为,但却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不少难得的女性意识。
  在春秋时期,出现了一个女扮男装的热潮。《晏子春秋》的第六卷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齐灵公“好妇人而丈夫饰者”,于是全国女性跟着君主的喜好走,出现了“国人尽服之”的局面。如此不辨男女的情形自然很让齐灵公发愁,于是不得不下令禁止。可习惯业已养成,妇女们穿惯了男子的衣裳,想改都改不过来了。齐灵公只好出了个狠招,“女子而男子饰者,裂其衣,断其带”,然而仍然未能达到其目的。幸而晏子出了个好主意:“不使内勿服,则外英敢为也。”也就是说,让宫女们不穿男子衣服,官外妇女就会效仿,这样就很容易改变女扮男装的风气。齐灵公施行下去,果然数月之后,“国莫之服”。
  斗转星移,到了开一代风气之先河的唐朝。这时候,女扮男装已经是一种普遍的现象了。《旧唐书-舆服》中有如下一段记载:“开元初,从驾宫人骑马者,皆著胡帽,靓妆露面,无复障蔽。士庶之家,又相仿效,帷帽之制,绝不行用。俄又露髻驰骋,或有著丈夫衣服靴衫,而尊卑内外,斯一贯矣。”可见当时“丈夫衣服”之盛。唐代妇女,素以丰腴为美,穿上明净紧凑的胡服,更显出一种“粉胸半掩疑暗雪”的暴露美。身穿紧身窄袖衣,足踩软筒皮革靴,女儿家洗尽铅华,男装示人,跃然马上,洒脱明丽之态油然生于眉眼间。平阳公主便喜欢如此装扮。平阳公主是唐高祖李渊的三女儿,隋时就与柴绍结婚。李渊太原起兵时,平阳公主和柴绍正在长安,两人为去留发愁。平阳公主说:“君宜速去。我一妇人,临时易可藏隐,当别自为计矣。”这个“宜”字特别值得注意,笔者觉得,单凭这个字,平阳公主沉静果断的一面就显现出来,足胜须眉。之后,平阳公主身穿战胄,作男子装扮,转战四处,招兵买马,建立“娘子军”,为父亲的反隋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后人作诗称赞她道:“夫人城北走降氐,娘子关前高义旗。今日关头成独笑,可无巾帼赠男儿。”
  古代女子作男装,或文或武。武有名声极大、“原来是女郎”的花木兰,而文有五代时期四川的奇女子黄崇嘏。她们的事迹后来被编进了很多戏曲中,如《花木兰》、《春桃记》、《女状元辞凰得凤》等。黄崇嘏是五代前蜀邛崃(今四川邛崃)人,史书上称她“面容俊俏,精通经史,工词翰,妙书画、好琴棋”,真可谓多才多艺。她少时父母亡故,与老保姆相依为命;成年后,常常易钗而弁,女扮男装,游历天下。《十国春秋·前蜀》记录了她的一则故事:唐僖宗文德元年(公元888年),邛崃县城发生大火,黄崇嘏正好打扮成男子模样路经此地,不幸被诬陷为纵火人,被人押回州里候审。知州周庠“令系狱中”,她听说周庠为官清正,就写了一首《下狱贡诗》为自己辩解:“偶辞幽隐在临邛,行止坚贞比涧松。何事政清如水镜,绊他野鹤在深笼。”
  简单的几个意象,已经把自己的坚贞表达出来。周庠惊其才,召见黄崇嘏,详细询问。黄崇嘏坦然作答,一派谦谦君子风度,周庠遂判定她是无辜入狱,便释放了她。不久周庠又“荐(黄崇嘏)摄司户参军”。黄崇嘏被委以官职后,卓有政绩,“库爱其才,欲妻以女”,黄崇嘏这才慌了,连忙作诗辞婚。诗曰:“一辞拾翠碧江湄,贫守蓬茅但赋诗。自服蓝衫居郡椽,永抛鸾镜画蛾眉。立身卓尔青松操,挺身铿然白璧姿。慕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
  周庠看了诗以后,十分惊讶,向黄崇嘏询问,她才坦言自己是女儿身。周庠看她意志坚贞,只好成全她,赠与她一笔钱物,劝其回乡归隐。这或许就是女人的悲哀,即使有才,也不能坦然施展,笔下千言、胸中诗书也往往只能湮没于滚滚人世,连贾谊式的悲叹都不能发出。最多,只能如南齐东阳女子娄逞叹息曰:“有如此伎,还为老妪,岂不惜哉!”
  这样的女子说到底还是良家出身,受到道德礼法约束,未免畏首畏尾,而秦淮旧院的女子就大胆了许多。这些女子游走在男性社会之间,无法摆脱人生戏弄,考虑得更多的应该是风月痴情而非道德操守。秦淮八艳之一的柳如是就是这样的女子。柳如是(1618-1664)是明清易代之际的著名歌妓。这位名妓个性坚强,放诞多情,名声不亚于陈圆圆、李香君。她喜欢在信中自称“弟”,名刺中同样自称。女弟”。在松江(今上海市松江区)时,她常着儒服男装,与东林党人相交往。清人顾苓《塔影园集·河东君小传》中记载柳如是初次拜访钱谦益时,“幅巾弓鞋,著男子服,口便给,神情洒落,有林下风”,今人读之,恐怕也能想像得出她那副女扮男装的风流儒雅气度,难怪钱谦益戏称其为“柳儒士”。柳如是喜欢男子打扮,喜欢和当时文人纵谈时势,已经反映出一种追求男女平等的意识。她的刚烈,自然也不亚于男子。明亡时,她奋身跳入荷花池,但自杀未遂。钱谦益降清后,她备受猜忌,最终郁郁而死。“珍贵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已成绝唱。一场烟花就此消散,一抹相思从此难寻。
  在古今豪放词中,笔者很喜欢这一首《满江红》:
  小住京华,早又是,中秋佳节。为篱下,黄花开遍,秋容如拭。四面歌残终破楚,八年风味独思浙。苦将侬,强派作蛾眉,殊未屑!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热,俗夫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磨折。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
  每每读至此,笔者心潮暗涌,其中豪壮之气一气呵成,激越之情溢于言表。这首词的作者就是近代女中豪杰、鉴湖女侠秋瑾。秋瑾祖籍浙江山阴(今浙江绍兴),出生于福建厦门。她性豪侠,习文练武,喜男装。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秋瑾冲破封建家庭的束缚,自费东渡日本留学,并积极参加留日学生的革命活动。她反对“足儿缠得小小的,头儿梳的光光的;花儿、朵儿、扎的、镶的,戴着;绸儿、缎儿、滚的、盘的、穿着;粉儿白白,脂儿红红的揉抹着”。她认为这是一种被奴役的生活。她曾表示:“我对男装有兴趣。”时人描述一次见到她的印象:“莲松的黑发梳成西洋式发型,蓝色的鸭舌帽盖住了半只耳朵,蓝色的旧西服穿在身上很不舍体……手中提一根细手杖,肥大的裤管下面露出茶色的皮鞋,胸前系着一条绿色的领带。”俨然是一个男装美人。女扮男装的意义,到了秋瑾这里,可以说达到了真正的高度,这不仅仅是一种标新立异,更是女性自我意识的真正觉醒。女性的独立人格已经形成。从本质上同男性展开了真正的较量。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里程碑式的穿着理念,难怪孙中山和宋庆龄都对秋瑾有很高评价。1942年7月,宋庆龄在《中国妇女争取自由的斗争》一文中称赞秋瑾烈士是“最崇高的革命烈士之一”。
  而我们注目当今,发现各种选秀节目层出不穷,出现一群很奇怪的女扮男装的女歌手在光怪陆离的舞台上费力地唱着,笔者只感到不寒而栗。女扮男装在这里已经失去其本来意义,沦为一种噱头,不能不让人感到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