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摆平违规者

作者:吴 思




  上一期介绍了粮道与军界有关的陋规,这一次我们再换一层楼,看看粮道与地方官员的关系。
  
  六
  
  张集馨担任陕西督粮道的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陕西巡抚是大名鼎鼎的林则徐。林则徐写过“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的名联,他也确实如此身体力行了。那么,这样的好官收不收陋规呢?
  据记载,那一年由于灾荒,停征军粮,而“督抚将军陋规如常支送”,以至陕西粮道深感困难。所谓督抚,指的是陕甘总督和陕西巡抚。这就分明告诉我们:林则徐也和大家一样收陋规。林则徐确实是一个难得的正派廉洁的官员,但如此操守仍没有排斥陋规,进一步证明了潜规则的适用范围是多么宽广。
  并且粮道给林则徐送的陋规比给任何领导的都要多。这是因为陕西巡抚每年都要向皇上密报下属官员的操守、才干以及各方面的表现而年终密考对官员的前程影响巨大。粮道给巡抚的陋规按季节送,每季1300两,一年就是5200两,此外还有三节两寿的表礼、水礼、门包和杂费,折合人民币有上百万元。
  虽然陕甘总督的官比陕西巡抚还要大一点。但就督粮而言,却隔了层,不算是其直接领导并且总督本人也不住在西安,所以陋规的数量反倒略低于巡抚。总督的陋规按三节送,每节宵1000两,此外还有表礼、水礼八色及门包杂费。所有这些,都由督粮道派家人送到总督驻节的兰州。
  陕西粮道有“财神庙”之称,省领导们自然不容庙里的和尚独吞好处。长期以来,他们把粮道当戒小金库来用,来往客人一概由粮道出钱招待。张集馨在如何请客吃饭这方面的记载极为详尽,语言也比较明白,原文如下:
  “遇有过客,皆系粮道承办”。西安地当孔道,西藏、新疆以及陇、蜀皆道所必经。过客到境,粮道随将军、中丞(即陕西巡抚)等在官厅迎接,俟各官回暑后(即各位领导回到本衙门,后),差人遍问称呼,由道中幕友(即张集馨请的师爷)写好送到各署,看明不错,然后差人送至官客公馆,一面张灯结彩,传戏备席。
  “每次皆戏两班。上席五桌,中席十四桌。上席必燕窝烧烤,中席亦鱼翅海参。西安活鱼难得,每大鱼一尾,值制钱四五千文,上席五桌断不能少”。其他如白鳝、鹿尾,皆贵重难得之物,亦必设法购求,否则谓道中悭吝。戏筵散后,无论冬夏,总在子末丑初(半夜一点左右)。群主将客送出登舆(即送客登轿),然后地主逐次揖送,再著人持群主名帖,到客公馆道乏(可见粮道纯粹是给本省的军政领导作脸),又持粮道衔柬,至各署道乏(可见粮道清楚自己真正的伺候对象)。次日,过客起身,又往城西公送,并馈送盘缠,其馈送之厚薄,则视官职之尊卑。
  “每次宴会,连戏价、备赏、酒席杂支,总在二百余金(即二百多两银子,折人民币四万上下),程仪在外”。
  “其他如副都统,总兵,非与院(即巡抚)有交情者不大宴会,惟送酒肴而已。如口外驼马章京、粮饷章京,官职虽微,必持城里大人先生书来以为张罗计,道中送以四菜两点,程仪一二十金,或四五十金不等”。
  “大宴会则无月无之,小应酬则无日无之。春秋年节,又须请将军、副都统及中丞、司(即藩司和臬司的领导,藩司负责全省的钱粮,臬司负责全省的刑狱)、道、府(道、府皆相当于现在的地市级官员)、县,以及外道府县之进省者,皆是戏筵。”
  “如十天半月,幸无过客滋扰,道中又约两司(藩司和臬司)、盐道(负责全省盐业的生产运输和销售,由国家垄断,是历代王朝的利税大户)在署传戏小集,不如是不足以联友谊也。”
  陕西粮道衙门的三堂上有一副楹联,清楚地描绘了督粮道的生活,楹联曰:“问此官何事最忙,冠盖遥临,酒醴笙簧皆要政;笑终岁为人作嫁,脂膏已竭,亲朋僮仆孰知恩?”
  别看张集馨那么忙,花了那么多的银子,但人家还不领情。因为这是规矩,是应该的,你做的也许还很不到位呢!即使领情,外客主要也是领省领导的情,所以省领导满意就算张集馨没有白忙。
  如同在市场竞争领域有利润平均化的趋势一样,在竞争声望、关系、安全和人缘的官场上,似乎也存在一种官场利益平均化的趋势。当然这么说不确切,因为官场利益是向着制造利益和伤害能力流动的,如果制造利和害的能力谁都有一点,就会呈现利益均沾的局面,不过这种能力的分布并不那么平均。
  从平均的方面说,每个在官场上有影响的官员都有理由认为:我们都没有说你的坏话,我们有能力害你却没有害你,我们甚至还说了你的好话,让你得了这么一个美差肥缺,难道你就不能出点血,让大家也沾点光吗?
  从不平均的方面说,京官、将军、上司之类的官员最有造福能力或者加害能力,自然应该多分。这种能力的强度像水波一样呈环状递减,分配的利益也如此递减。打秋风、请客吃饭、表礼、水礼、程仪、炭敬、冰敬、别敬、三节两寿等等,都是在此规律下支配的官场利益分配机制。
  如果不遵守这些陋规又会怎么样呢?张集馨只简略地提了一句:如果你请客时不上白鳝和鹿尾之类的贵重难得之物,别人就会说你“悭吝”。显然,一个被大家看做吝啬、不懂规矩、吃独食的人,其仕途恐怕就不再那么乐观:说你坏话、挑你毛病的人多了,你又不是圣贤,说不定什么时候在某个地方就莫名其妙地栽了。
  张集馨没有对此做详细记载,但我们可以在清末小说里找到生动的补充。
  《官场现形记》第四十一回写道:“向来州、县衙门,凡遇过年、过节及督、抚、藩、臬、道、府六重上司或有喜庆等事,做属员的孝敬都有一定数目,甚么缺应该多少,一任任相沿下来,都不敢增减毫分。此外还有上司衙门里的幕宾,以及什么监印、文案、文武巡捕,或是年节,或是到任,应得应酬的地方,亦都有一定尺寸。至于门敬、跟敬(给上司跟班的钱),更是各种衙门所不能免。另外府考、院考办差,总督大阅办差,钦差大臣过境办差,还有查驿站的委员,查地丁的委员,查钱粮的委员,查监狱的委员,重重叠叠,一时也说他不尽。诸如此类,种种开销,倘无一定而不可易的章程,将来开销起来,少则固惹人言,多则遂成为例。所以这州、县官账房一席,竟非有绝大才干不能胜任。”
  后来,在这些规矩之上又生出了一个规矩:前后任交接时,要用数十两银子甚至上百两银子买这本账。(《官场现形记》中的一位候补官员好不容易得了个缺,不懂这个规矩,惹怒了前任账房师爷,该师爷便给他做了一本假账,记载的尺寸都是错的。结果这位知州照此孝敬上司,得罪了一圈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年就被参劾革职了。
  
  七
  
  据张集馨记载,陕西粮道每年花在请客送礼(包括京城炭敬)方面的银子在五万两左右,他本人的进项每年在一两万两银子之间,粮道每年的入项有六万多两银子。按照当时中央规定的粮食价格折算,相当于一千多万人民币(据《道成宦海见闻录》记载,甘肃一带粮食“部价每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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