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海客谈瀛洲:帝制时代中国的西方印象

作者:周 宁




  广东肇庆教堂接待室的正面墙壁上挂着一幅欧洲绘制的世界地图。从图上可以看出,世界有五大洲,中国是亚细亚洲的一部分,而并非中国人想象的那样,是世界的全部或“天下”。
  利玛窦神父用心良苦,他想用地图改变中国人心中那种无知的自大与莫名的恐惧。“就国家的伟大、政治制度和学术的名气而论,他们不仅把所有的别的民族都看成是野变人,而且看成是没有理性的动物。他们看来,世上没有其他地方的国王、朝代或文化是值得夸耀的。这种无知使他们越骄傲,则一旦真相大白,他们就越自卑……另有一个结果也同样重要。他们在地图上看到欧洲和中国之间隔着几乎无数的海洋陆地,这种认识减轻了我们到来所造成的恐惧。为什么要害怕一个天生离他们那样遥远的民族呢……”(利玛窦、金尼阁著《利玛窦中国札记》)
  对外部世界的轻蔑与恐惧交织在一起,是一种复杂的民族心理,根本原因还在于无知。万历年间,利玛窦来到中国的时候,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到中国海岸已经有半个多世纪,不久荷兰人也来了。这些长身高鼻、猫眼鹰嘴、鬈发赤须、诡服异行的“佛郎机”或“红毛夷”,不论对沿海的百姓,还是帝国的官吏、皇帝来说,都是一个谜。
  1517年,由舰长费尔南·皮雷斯;德·安德拉德(Peres de Andrade)与大使拖默·皮雷斯(TomePires)率领的葡萄牙使团到达广州。《广州通志·夷情上》中记载:“佛郎机素不通中国,正德十三年,驾大舶突至广州澳口,铳声如雷,以进贡请封为名。”在大明皇朝的眼里,他们是来朝贡的番使,只是此前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个“番邦”,也从未见识过那么野蛮的习俗,贡船驶入珠江口后,竟用杀人攻城的火炮来表示友好与尊重。札炮让怀远驿的守备吃惊恼怒,于是佛郎机贡使被扣押在光孝寺学习了三天的天朝礼仪,然后才定好日子引他们去见总督陈西轩公。
  葡萄牙、西班牙在大明,被统称为“佛郎机”,这个称呼并无恶意。按照利玛窦神父的解释,穆斯林将欧洲人称为“法兰克”(Frank),中国人随他们称呼,但因为发不出“r”这个音,就成为“佛郎机”。但在马来半岛、苏门答腊或爪哇岛信奉回教的商人们眼中,佛郎机人绝非善类,毕竟葡萄牙人占领了他们的城市,烧毁过他们的船只与房屋,屠杀过他们的父兄妻女。
  1511年,葡萄牙阿尔布克尔克总督攻陷马六甲,洗劫9天,满剌加国王派使者向大明帝国求援。迟迟10年以后,明世宗才想起让兵部议一议这件事,并下了一纸诏书:责令佛郎机退还满剌加,并谕遏罗等国前去援救。
  诏书下得荒唐可笑,生长在内宫太监和女眷身边的年轻皇帝,还真以为四夷慕化宾服,帝国抚有天下,佛郎机不过是满剌加旁边苍茫大海中的一个蕞尔小番邦!还以为真的像郑和船队远航回来后宣传的那样:“天书到处多欢声,蛮魁首长争相迎。南金异宝远驰贡,怀恩慕义摅忠诚:”(马欢《纪行诗》,见《瀛涯胜览》)
  当时,在广州做佥事的顾应祥详细记述了第一支葡萄牙使团在中国的遭遇:“正德丁丑(十二年)……蓦有大海船二只,直至广城怀远驿,称系佛郎机国进贡。其船主名加必丹。其人皆深目高鼻;以白布缠头,如回回打扮……以其人不知札,令于光孝寺习仪三日,而后引见。查《大明会典》并无此国入贡,具本参奏,朝廷许之,起送赴部。时武宗南巡,留会同馆者将一年。今上登极,以其不恭,将通事明正典刑,其人押回广东,驱之出境,去讫。其人在广东久,好读佛书。”(《筹海图编》)
  大明皇朝的官员百姓,似乎弄不清葡萄牙与满剌加究竟有多远,分不清阿拉伯人与葡萄牙人,并将天主教与佛教混同一谈,看到葡萄牙人读《圣经》、听布道、做祷告,就想当然地判断其“好读佛书”。
  广州素来是五方杂处的商港,明朝以来禁海,外番贡使从海路来,限走广州。人们见怪不怪,如今多了个回回打扮的佛郎机,似乎也不足为奇。若不是他们过分剽悍凶险,经常如海寇般犯边扰民、劫财掠物,天朝似乎也不会特别注意他们。但是,由于他们在中国海岸的暴行,天朝民间出现了一些关于他们的恐怖传说:“番国佛郎机者,前代不通中国……其人好食小儿……法以巨镬煎水成沸汤,以铁笼盏小儿置之镬上,蒸之出汗。汗尽,乃取出,用铁刷刷去苦皮。其儿犹活。乃杀而剖其腹,去肠胃,蒸食之。”
  这段吃人故事,见于1574年阎从简的《殊域周咨录》。记载此事的远不仅这一部书,从中我们可知,佛郎机在明朝的印象早已被涂抹得一团漆黑,这里不仅有外夷的暴行,也有国人的想象。
  利玛窦知道,佛郎机侵暴边疆、杀戮人民、劫掠财物,番鬼形象恶劣到极端,所以他才极力避免大明人将自己与那些海上暴徒混为一谈。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和他的同道们都来自那个香山澳,大明帝国边境上的一个“番鬼城”。这是让国朝人士感到极不舒服的一件事,总督张鸣就曾上书比喻说:“粤之有澳夷,犹疽之在背也。”(《明史·佛郎机传》)这个比喻还真是细微妥帖:疽疥虽无大碍,但总让人难受,何况还长在背上,痒痛难挠,让人痛苦无奈。
  佛郎机干扰了大明朝一个世纪,商人海盗在边境,传教士在内地京城,但国朝中人,连最饱学者也说不清他们是谁,来自何处。朝廷不准其朝贡,但佛郎机人凶险,武器也最精良,海外诸番无敢与之对抗,大明边防也无法将其制止,于是坊间议论纷纷。
  连佛郎机与满剌加都分辨不清,就更难分辨葡萄牙与西班牙了。绕道美洲征服菲律宾的西班牙人,晚半个世纪来到中国海岸。大明官民把他们也称为佛郎机。于是,有澳门的佛郎机,还有吕宋岛的佛郎机。
  西班牙人占据菲律宾后,一度窃想远征中国。他们开辟了从南美洲到菲律宾的大帆船贸易,于是,美洲的白银被源源不断地运抵中国购买中国货。国朝不知海外变故,盛传“海上有银山”。
  当时,万历皇帝大建陵墓,耗资巨大,而朝鲜战争又劳民伤财,内府、宗藩、冗官势穷弊极,耗尽帝国财政。人们只知银元流入,却不知银元来自何方,闽南两位风水先生忽发奇想,上奏朝廷说,吕宋有座机易山,山中有树,盛产金豆,如果派人去采集,每年可获黄金10万两,白银30万两。
  神宗皇帝将信将疑,派太监高窠前去勘察。高窠是福建税使,知道这是胡说,便派海澄丞王时和、百户于一成带着那位名叫张嶷的风水先生渡海前往吕宋。马尼拉的西班牙总督面对前来采金豆的中国官员大惑不解,质问道:“中国派你们来开山,山各有主,怎么能,随意开采?如果中国有金山,我们可以去开采吗?何况你们说山中树上产金豆,树是什么树?”王时和一时答不上来,而张嶷诡辩道;“山中遍地黄金,还要问什么树所生吗?”于是哄堂大笑。(《明史·吕宋传》)
  天朝官民的糊涂给利玛窦委实带来许多麻烦。利玛窦把自己扮成和尚在肇庆传教,但总遮掩不了“长身高鼻、猫睛鹰嘴”。肇庆是个内陆城市,听到过一些关于佛郎机人剽劫行旅、掠食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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