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两个人的端午

作者:许 晖




  端午节的起源很早,夏朝的历法中就已经有五月五日的记载:“此日蓄药,以解除毒气。”(《夏小正》)五月是毒月,因为端午后天气转热。而端午这一,天是阳气最盛的一天,所以要蓄药以辟除毒气。《大戴礼记》也说:“五月五日蓄兰为沐浴。”“兰”是兰草,即要用兰草熬成的汤药浴。
  战国时期,以苏州为中心的江浙一带,开始在端午节这一天纪念伍子胥。
  伍子胥(?~前484),名员,楚国人,他的父亲伍奢是楚平王太子建的太傅。少傅费无忌在楚平王面前进太子的谗言,伍奢挺身而出,为并无罪过的太子辩护。楚平王大怒,囚禁伍奢作人质,还下令让他把他的两个儿子伍尚和伍员召来,想一并杀害。伍尚应召而来,和父亲一起被杀,但伍员不甘引颈受戮,开始了漫漫的逃亡长途。
  伍子胥先投奔已经逃到宋国的太子,又和太子一起逃亡到郑国。太子在郑国被诛杀后,伍子胥又继续向吴国逃亡。
  在吴、楚边境。伍子胥被楚兵追赶到江边,江上有一渔父帮他渡江。伍子胥解下价值百金的佩剑相赠,以感谢渔父的救命之恩,哪知渔父不屑一顾;说:“楚国悬赏,抓到伍子胥的人,赐粟五万石,封爵。我连这都看不上,哪里会要你仅仅价值百金的佩剑!”伍子胥最终逃亡到吴国,归附了吴王僚。
  后来,吴、楚交兵。伍子胥极力劝说吴王僚攻打楚国。公子光却说:“伍子胥的父兄都被楚国杀了,伍子胥只不过是想报私仇,而不是真的为吴国着想,不能听信他的话。”伍子胥因此知道公子光有异志,就向他进献了一个著名的刺客——专诸。公子光趁出兵伐楚,国内空虚的时候,宴请吴王僚。席间公子光借故离席,专诸把匕首藏在鱼腹中,端到吴王僚面前,刺死了他,公子光趁机派伏兵杀尽吴王僚的随从,自立为王,是为吴王阖闾。
  此时,楚平王已死,楚昭王即位。伍子胥率吴兵攻入楚国都城,“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
  伍子胥报了杀父兄之仇,了却了一生最大的心愿,遂一心一意地辅佐新吴王阖闾。吴国的国力逐渐壮大起来,雄霸一方。
  其后吴、越争霸,伍子胥辅佐吴王阖闾伐越,阖闾被越军射中手指而死,死前他含恨叮嘱儿子夫差毋忘父仇。三年后,夫差大败越王勾践,虏越王勾践到吴国为人质。越国大臣文种和范蠡设计贿赂吴国的太宰伯嚭,伯瓠在夫差面前构陷伍子胥,并促使夫差赦免了勾践,后来,夫差又听信伯瓠的谗言,“使人赐子胥属镂剑以自杀”。
  当时,伍子胥大笑曰:“必取吾眼置吴东门,以观越兵入也!”(《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他的临终遗愿大大激怒了夫差,夫差怒曰:“孤不使大夫得有见也。”随后,夫差把伍子胥装进马革或牛革做的袋子中,压上石头,投到江里,让他永远浮不上来,作为对伍子胥临终遗愿的报复。
  伍子胥死后,“吴人怜之,为立祠于江上,因命曰胥山。”
  民间传说伍子胥被投江的这一天是农历五月五日。《荆楚岁时记》中载:“邯郸淳《曾娥碑》云:‘五月,五日,时迎伍君。逆涛而上,为水所淹。’斯又东吴之俗,事在子胥。不关屈平也。”此记载明确说明东吴端午之俗是纪念伍子胥而非屈原。
  但二百余年后,屈原几乎重复了伍子胥的命运。
  屈原(前340~前278),名平,时任楚怀王的左徒。《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载,屈原博闻强识。既能治乱,又娴于辞令,“入刚与王图议圆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楚怀王非常信任他。上官大夫与屈原同朝为官,十分嫉妒他的才能,遂向楚怀王进谗言说:“大玉让屈原发令。大家都知道,但每一令出,屈原都自居为自己的功劳,以为非他不能为,哪里把大王您放在眼里。”楚怀王从此不仅疏远了屈原,而且把屈原放逐到国都之外。
  屈原痛恨楚怀王偏听偏信,受谗言的蒙蔽,容不下自己这个方正之人,他日夜忧愁幽思,写下了375句、长达2500字的抒情诗《离骚》,赋中“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慨叹,响彻了中国文学史两千多年。
  其后,国事日益颓唐。楚怀王轻信了秦国的邀请,前往秦国,在拒绝了秦国要求割地的胁迫之后被囚禁,后来死在秦国。顷襄王即位,以子兰为令尹。
  屈原在放逐期间,仍然眷恋故国,心系怀王,几年间写下了大量诗篇,希望怀王终有所悟,重新把自己召回身边。后来这些诗篇传到了令尹子兰的耳中,子兰大怒,指使上官大夫又向顷襄王进谗言,顷襄王“怒而迁之”,再一次放逐屈原,这一次屈原被放逐到了更远的沅湘流域。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详细记载了屈原之死,这也悬最著名。最感人的记事之一。
  屈原披散着头发在汨罗江畔行吟,“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看到后问他:“你就是三闾大夫吗?怎么落到了这个地步?”屈原回答说:“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说:“圣人不会被万物凝滞,而能够与世相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着潮流而推波助澜?众人皆醉,何不一起吃酒糟、喝薄酒?为什么怀瑾握瑜,保持高尚清白的节操,致使自己被放逐呢?”
  屈原回答说:“我听说刚洗过头的人一定要弹去冠上的灰尘,刚沐浴过的人一定要抖掉衣服上的灰尘,谁能以清净之身,去忍受肮脏东西的污染呢?!我宁愿投入长流不息的水中,葬身鱼腹。又怎么能够以清白纯洁的品行,而蒙受世俗的尘垢呢?!”随后,他写完《怀沙》这一绝笔之赋,抱着一块石头投汨罗江而死。
  屈原死的这一天,也是五月初五。他以“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悲回风》)的诗句。向死于同一日的伍子胥表达了追随和敬慕之情。
  伍子胥和屈原的死怯相同,即“定杀”之法。《(睡虎地秦简》释义为:“生定杀水中之谓也。”即活生生地投入水中溺死,又称“沉河”、“沉渊”。只不过伍子胥是尸体被吴王夫差施了“定杀”之刑,而屈原是自己给自己施了“定杀”之刑。
  性格激愤的伍子胥,死后还要把眼珠挖出来以看吴国之亡,而屈原却是绝望之后自沉于江。水渡柔和地按纳了他。抚慰着他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一颗心,“质本洁来还洁去”,水是清洁的,在洗净他肉体的同时,也和他清洁的灵魂融为一体。“逝者如斯夫”,水流映照出屈原的悲观主义,从此自比“香草美人”的屈原,在汨罗江的清清江水中顾影自怜、高标自许,终于安静了下来。
  伍子胥和屈原,虽一为叛国者,一为流亡者,却得到了民间的一致怀念,以至于两千多年来在端午节当天对他们进行纪念的传统从未中绝。可以说,端午是民间对专制和国家强权的强烈抗议,在一年一度的浩大怀念中,这两个叛国者和流亡者身上,寄托着中国民间的全部心事。
  鲁迅先生曾慨叹中国一向就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而端午恰恰就是最大规模的对国家叛徒的抚哭。
  端午是中国传统节日中的一个异类,一个孤例——春节、元宵节。清明节、中秋节、重阳节……所有这些节日,形式和内容都高度统一,数千年如一日,从未割裂,只有端午,在今天蜕变成了单纯的粽子节和龙舟节,核心价值消散了,形式取代了内容。
  伍子胥和屈原,借助于端午这一民间的盛大节日,完成了对身体媚术的最后逃离。可惜,在他们死后两千余年,端午精神彻底失落了,刚强、激愤、清洁的端午精神让位于身体媚术的大行其道,世间只余杀端午其形,而无端午其神了。只有当韩国“江陵端午祭”申遗的时候,人们才想起来端午原来是起源于中国的古老节日。在这一争夺战中,没有人去追究端午精神到底是什么,狭隘的民族主义成为国家意识形态的代言人。端午精神这样的本土精神资源,就像它的两个非凡代表一样,遭到的同样是被放逐的命运。
  伍子胥和屈原,斯人已矣,魂兮已不再归来,端午以及附丽于它的端午精神亦复如此,魂兮也已不再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