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作者:陈家萍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春天是闹心的季节,蝶在舞蜂在嗡,柳丝绿得妖娆,桃花粉得狐媚,菜花黄得人发慌。一场春雨兜头浇,青菜开花抽薹,“嗖嗖嗖”老得飞快。
娘说我是好面团。青春揉面团似的在我身上捣鼓了一冬天。迟迟春日催脱下厚实拙笨的粗布棉袄,着一件月白夹衫,娘的眼亮了!揪住我往铜镜前一站,嗬,真真一粉捏玉人!青山高流水低,更有小道十八弯。乌油油煤炭做鬓发,清亮亮山泉做眼眼。
娘将我的抓髻散了,梳了云髻。娘又从箱底里抖出一件玫红底翠绿边的绸衣,将头上的银簪拔下顺手插在我的髻上。我就这么佻俏起来!
东风不来,柳絮不飞。我的心是小小的寂寞的城。
守着荒山野岭的妮子太寂寞。寂寞是蓝紫的,像门前梧桐花一落一大把;寂寞是苍绿的,像屋后青苔一生一大片,寂寞是朱红的,像满山崖的杜鹃一开一天地。
庄里的姑婶们早被岁月这道鞭追_撵着抽了薹开了花,一径老去,妮子们却还打着苞儿,欲开不开的,正是人生好时候。柳枝作腰,桃花作腮,黄花插鬓,无端招惹得农家儿郎一愣愣,锄地的丢了锄头,犁地的忘了牵牛。
满园春色关不住,青春妮子的美丽从春衫中一波波散发。我打小道上一走,羞了樱桃老了芭蕉,木了野鸡活了春泉,飞来蝴蝶飞去蜻蜒,飞来你。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你哒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那天,我在城南隅摘桑叶。马铃儿将我的心魂勾出桑林,驿道上黑马白衣的贸丝郎打马飞过。那厚嘟嘟的唇让我想起了故人,我“咦”一声惊叫将马拉回身边。原来你也在这里!你深深地望向我。
你是我梳抓髻时的玩伴。我随改嫁的娘到了桑林村,十年时光将我雕琢成一朵堪折黄花,将你打磨成一玉郎。
驿道上最动听的是马铃的欢唱。桑林地里,你笨拙地托着我的下巴,在我的唇上使劲啄了一下,像一只贪食的斑鸠。可为什么,我从此爱将桑椹汁往嘴上涂,使它更红艳更甜腻更招惹你?
你采一枝桑叶戴我头上,打了个唿哨,嫁给我吧。你以为我不敢?我斜睨着你。青春好过碧水东流。
春去春又回。
三月春阳像妮子们的脸,娇滴滴红艳艳。我挎竹篮,独向桑林。新抽的桑叶多绿啊,似乎把整个春天的绿都收在上面了。桑树也疯了——一年里难得绿一回啊,疯就疯个尽兴尽情尽心吧。青的桑椹红的桑椹直往紫里长,灼灼地在枝头探头探脑。贪食的斑鸠一头扎到桑树上,直吃得昏头昏脑,不辨方向,在枝头小寐,人来不惊。我也成了一只斑鸩,一径往口里塞着红紫的桑椹,仅为点染那红润甜津的唇!
熟悉的马铃声。
村口,早聚集了一大帮婆娘。贸丝郎是婆娘们永不疲倦的话题。
贸丝郎一来,村里的婆娘们好似年轻了一大把,就像花生地里被人锄过的青草,搁在一旁被太阳晒得干蔫,雨一淋,又恢复了绿意,根一沾土,遂又活泼如新。远方的贸丝郎是浇灌她们的春雨吗?她们目光灼灼,唇红点点,话语中带着“闺女不宜”的信息,梳着抓髻的丫头片子作白痴状;稍解风情的妮子们尖着耳朵,只管把目光投向笑得花枝乱颤的山茶花。
你骑着那高头大马——马背上的红缨络是我给绣的呢,抱一怀斑斓的布匹,在春晨里,微笑如燕尾拂起柳丝在湖面一掠而过。你就像一束光,穿透了桑林村的寂寞,照亮了婆娘妮子的额头。
散发着辽远神秘的远方气息的贸丝郎,牵引了多少热辣的眼风啊!或许因为你的陌生,或许认为你走村串巷见识多,或许纯粹生就一双厚嘴唇,或许因为你的布,或许因为你打马走过的英姿,总之,你被公认为最有魅力的男子。
我的心里鼓胀着骄傲。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怨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只有我知道,布只是爱情的一个道具,你要贸的丝是我啊。我是你成功织就的七彩丝,你急吼吼地寻来,想将丝织成彩缎,铺在婚床上。
一座座山来一重重水,爱如迢迢东流水,情如绵绵西去峰。我依依地送,你幽幽地问。我急着捧一把白花花的山茶:山茶花作证,亲爱的,岂是我有意拖延婚期,是你没请良媒。媒人?你笑道,多的是,桑树为媒,桑椹为媒,斑鸠为媒!
桑林里,你这只贪食的斑鸠一味地咂吮着我涂满桑椹汁的唇。说实话,我只是晕眩,并不十分领略婆娘们所说的厚唇之妙。让我意乱情迷的是你附在耳边梦一般的昵喃,嫁给我吧嫁给我吧嫁吧嫁吧。这些带着他特有鼻息与烟草味儿的话嗡嗡着直往我口里钻,直钻入五脏六腑,痒痒地挠着我的心尖。我的心魂儿飞了,我柔声道:不要生我的气,好吗?就以秋天为婚期吧!
你喜滋滋地走了,我却成了空心人。那坍塌的墙悬挂着我的企盼,贸丝郎久不来,村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桃花谢了杨柳飞絮,鸡在飞狗在跳,红妮绿妮哭着嫁了,山茶花白了山茶果红了。没有你的日子,泪水洗面恹恹无趣。忽然一个艳阳天,你来了,我像只小山雀,满眼里是笑,笑,眼里倒含着泪。你送来一个大好消息:你占了卜又占了卦,皆是吉兆。
你驾了马车,驮着我,驮着娘给我的嫁妆与祝福一起出发。马蹄儿得得,马铃儿欢唱。高坐马车上,可不就像云端的仙女,向着幸福飞。
妮子们的初恋是长篇,三天三夜说不完;而女人的婚姻只是小小说,才开个头,就能知晓结局。回想娘送我时那欲滴还忍的泪水,我开始明白主妇如山重的寂寞、如水深的凄凉。
欢乐都留在了桑树林。
蜜月过后便遭遇婚姻的痛痒。为新妇不久,你便过着白衣黑马抱布贸丝的逍遥生活。从你头发上的菜花、衣襟上的青草气、唇上的桑椹味,我便知道许多与我情节雷同而高潮不尽然的桑树林故事。
赌气回娘家。淇水汤汤,仍回荡着嫁时的笑声;桑林油油,仍栖着昏昏思睡的贪食斑鸩。伫立桑林,梳着抓髻的一对小儿女、桑树林里的初恋时光、着红衣的俏嫁娘俊儿郎叠映着向我跑来,撞得我心口好疼好疼……
娘眼含祈求又将我送上淇水岸。
你的粗暴谋杀了我的妩媚。粗布衣、粗茶饭,粗嗓门,红肿手,和桑林村的婆娘们没什么两样。心比黄连,却要伴你到老吗?“老”字下有把“匕首”。岁月的刀慢慢割除美丽,还有一把插在心尖上的爱情刀,钝钝地割着曾拥有的爱,割着曾苦心编织的情丝,直到割得失去知觉,那就是老了,和黄土地一样的苍老。
采几片桑叶,抛洒在汤汤淇水中,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啊!
编辑 宛 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