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4期

人间聚散

作者:冯伟林




  天下的园林数不清。每一座园林,收藏了无尽的阳光,占去了无数的星月,浓缩了人世的沧桑。
  这沈园,粉墙青瓦,门楣匾额上镌有“沈氏园”三字。这占地仅70余亩的庭园,吸引了全中国人的目光,使每个生命都产生了强烈的冲撞:那亭榭楼台,那小桥流水,那假山林阴,怎会浅吟低唱?
  这是千年的谜语。
  今天我来了,浙江绍兴城东南之一隅。我想寻找一位英雄的遗踪,哪怕是一枚脚印,一角衣衫;我想重温一位诗人缠绵悱恻的故事,哪怕是一瞬秋波,一声长叹。
  陆游踏春到沈园。
  这是南宋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仲春的一天,那年,陆游26岁。
  他这一去,沈园便换了一片天地,开始了不朽的历程,变得期期艾艾,变得凄楚绝伦。一个万紫千红的春天,忽然乌云密布,大雨磅礴。
  他在这里碰到了赵士程和唐琬夫妇。
  这是一场极其意外的会面。他做过很多梦,但从来没有梦到过这样的场景。这是巧合,也是历史的故意安排。历史要让菁菁年华的中国人刻骨铭心,要让中国文学史多一首绝妙好词,人世间多一曲咏叹千古的爱情经典。
  唐琬是陆游的初恋,是他心里永远的痛。
  本来,陆游与唐琬伉俪情深。唐琬,字蕙仙,早慧多才,雅善弹琴、赋曲。唐琬是陆游舅舅的女儿,而舅舅唐闳是山阴(今浙江绍兴)的名门望族,做过郑州通判。陆游与唐琬从小青梅竹马,志趣相投。陆游19岁那年,掀开了唐琬的红盖头,携手走进了婚姻殿堂。那段红袖添香的日子,他们二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但不知为什么,陆游的母亲对自己的侄女非常不满,以致常常无理取闹,硬逼着陆游把唐琬休了。
  陆游不忍。他怎么合得与这幸福的时光分手呢?一边是楚楚可人的爱妻,一边是白发苍苍的母亲。陆游自小受理学熏陶,不敢违抗“慈命”,他向母亲百般解释、千般恳求无效之后,只得采取了阳奉阴违的办法,表面上把唐琬休归母家,暗地里在外面租了一处房子,常常私下去和她相会,可是这个秘密又被陆母发现,便寻上门去吵闹。这对小夫妻虽然事先得到了消息,巧妙地避开了,但事情已无法隐瞒,也无法继续,结果只得忍泪吞声,彼此割合。后来陆游另娶了王氏为妻,唐琬也迫于家长之命,改嫁于同郡赵士程。
  出绍兴城东南四里,禹迹寺南的沈园,是当地的名胜。陆游兴之所至,陶醉在这片春色里。忽然唐琬来了,身后还跟着赵士程。
  这是一种难堪的邂逅。千言万语,从何说起?
  陆游正在无语伤神,一个小仆送过酒菜。
  这是唐琬的主意。唐琬对陆游的旧情如蚕丝烛泪,始终未曾断绝干枯。此刻见陆游踽踽独游,又惊又喜,又愁又怨。
  陆游陷入了沉思的苦境。他能怨母亲吗?在他看到唐琬的时候,心乱如麻,过去的甜蜜历历在目。酒冷了,菜肴也凉了,终于他把眼泪和酒一齐咽下,对着一堵粉墙,题下《钗头凤》一首: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园内正南断垣上还能见到这首词。显然,不是当年那堵粉墙了,也不是陆游的手迹,是词学家夏承焘所书。谁来写已无关紧要,岁月悠悠,一首《钗头风》是千古绝唱,谁读谁掉泪。
  葫芦池,池如葫芦,碧波荡漾。据记载,这是当年陆游与唐琬碰面的地方。陆游后来写《沈园》诗,日“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说的就是这个地方。
  陆游走后,唐琬真还来过。
  她是一个人来的,隔了一年。
  那是南宋绍兴二十二年,春风又绿沈园。
  唐琬想碰碰运气,碰到陆游。去岁今日,在这里与陆游相见,今年他还会来吗?
  今朝不是七夕,鹊桥未架,陆游没来。但沈园还有他的气息,还有他的呼唤,还有他的那片痴情。
  这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从小,没有什么远大抱负,只是想追随一个人,将这人作为终身的依靠。她选择了陆游,真心地爱着他。如果男女之间没有真诚的倾慕,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以依恋的呢?
  虽然做了赵士程的妻子,但那只是名义上的。赵士程体贴她,什么事都依着她,宠着她,但她仍没有爱情的感觉。没有爱的结合度日如年,痛苦不堪。
  陆游一首《钗头凤》,凄凉哀怨,字字血,声声泪,句句箫声呜咽。她以为这世界上只有她懂。这是陆游向她的表白和倾诉,犹如一记重锤,敲击她的心房。
  她的心只属于陆游。繁花落尽,只愿比翼双飞。
  每一次读《钗头凤》,唐琬都会泪水涟涟。夫唱妇随,她要回答陆游爱的呼唤。于是就写了一首绝妙悲词,犹如音乐中美妙的和声: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从此后,唐琬再也没有开心过,并抑郁成病。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她提出要到沈园走走,想去寻找陆游的足迹,想去读读《钗头凤》。一出门,她就倒在了门边,从此,永远合上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
  唐琬还只二十五六岁,却带着满腹心思走了,带着万般幽怨走了。
  天地悠悠,阴阳永隔。从此,留给陆游的是温馨的旧梦,留给人世间的是深深的痛惜。
  陆游到沈园来了。
  这是乾道二年(1166年)夏天的事情,陆游41岁。
  外面天气很热,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沈园有绿草,有大树,有亭阁,陆游想来避暑。沈园是他心灵的港湾,累了,要来歇歇;苦了,要来放松;恼了,要来寻找慰藉。只有在这里,他的心才会宁静平和,才会柔情似水。
  这是他和唐琬的沈园。他要告诉唐琬,离开沈园15年了。这15年,有很多坎坎坷坷,有很多酸甜苦辣,有很多嬉笑怒骂。总之,是一个人的跋涉。
  绍兴二十三年,陆游28岁,兴冲冲地去杭州参加进士会试,恰好秦桧的孙子秦埙也参加考试。虽然主考官陈阜卿欣赏陆游,但秦桧权倾朝野,陆游的不幸也就在人们的意料之中了。
  科举是读书人的进身之阶,陆游失去了求取功名的机会,但他不以为然。他不想去跑门子,找关系,虽穷也不改节。他说:“奈何七尺躯,贵贱视赵孟。”又说:“谁知叹亡羊,但有喜得鹿。”对秦桧那样的权贵,他投以冷然的鄙视和轻蔑。
  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在寻找出人头地、建功立业的机会。他16岁的时候,朝廷发生了一桩大事,让陆游痛心疾首。宋高宗赵构与金人签订了《绍兴和议》,赵构在进誓表中说:“既蒙恩遣,许备藩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把汉人的脸丢尽了。秦桧更是一副卖国嘴脸,君臣沆瀣一气,作践着华夏河山。风雨飘摇,饥寒交迫;狼虎横行,生灵涂炭。这样的时代呼唤真的英雄,考验真的男儿本色。陆游拍案而起,走出书斋,走出沈园,走出个人的天地。他要去收复失地,要去跃马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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