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4期

一个人的诗意江湖

作者:李 暮




  贺铸在北宋词人里,堪称是一个异类。他与苏轼交游甚好,政治上也倾向于保守,但却不入苏门;他和晏裁道一样,都是出身贵族,家道中落。他的词风分为两类:一类婉约,颇似小晏——但是他在为人处事上不似小晏孤高自许,沉溺于自我;一类豪放,独树一帜。贺铸出身皇后家族,才兼文武,门第高贵而屈沉下僚,开始担任武职,后经李清臣、苏轼推荐,改文职,人生际遇可谓奇特。
  贺铸(1052-1125),字方回,卫州(今河南卫辉)人,和温庭筠一样都是奇丑无比的诗人。据说他身高七尺,头发稀少,面色铁青,眉目耸拔有英气,以至于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贺鬼头”。不过他的诗词文章甚是了得,特别是填词,文思精到。
  《宋史》记载,贺铸“其所与交终始厚者,惟信安程俱”。他一辈子,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好朋友,一辈子交好的也就是程俱一人而已。贺铸的内心应该是孤独的,其实从他的文字,例如《青玉案》,就可以知道他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内心纤细。平日里纵酒行乐,那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的变相手法而已。有些人就是这样,看起来他在笑,在市井里表现自己,其实他的内心一直在孤独地喊叫,只是常人听不到而已。这样看来,贺铸就应该是一个貌似外向而实则内敛的人,既骄傲又自卑,既狂放强悍又忧郁脆弱。
  也许在他喝酒的时候,在他欢笑格斗的时候,他的内心充满的是不安的空虚。一个人静下来,细细地品尝自己的孤独和悲伤,敏感的内心阵阵疼痛,所以他表面上狂放不羁,其实不过是为了平息过分细腻的内心动荡。正因为骨子里的自卑,这自卑也许来源于他没落的家世,甚至是丑陋的相貌,才更加强烈地激发了他外表的骄傲,激发了他的好斗,以至于他“与人语不少降色词,喜面刺人过,遇贵势不肯为从谀”。他狂妄强悍的作风,充满了一种歇斯底里的反抗。
  细细体味贺铸的文字,渐渐走进他的内心,你会发现,这个孤芳自赏的人的心里面,一直蕴含着寂寞的渴望。一阕《踏莎行》,将他的内心挣扎历历呈现: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白雨斋词话》评这首词:“骚情雅意,哀怨无端,读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泪堕。”词中与其说是感叹荷花,可怜闺中怨女,还不如说是诗人自况,文字流露出的那种寂寞惆怅的情绪,很多人都有过,好像是错过了什么。我们仅有的一生,来不及细想,已经失去了很多。这样微妙的文字里,我们看见的是贺铸那颗孤寂的心灵。
  贺铸是寂寞的,他是宋太祖孝惠皇后的第五代族孙,其六代先祖亦有广平郡王的封号,这是个值得夸耀的高贵门第,但是中道没落的境遇只能让他仰人鼻息地过日子。做武官时他爱好雅致,多写文章,恐怕同僚之中真能与他有共同语言者寥寥无几。不过后来就算转为文官,他身上原有的粗豪放纵之气恐怕又和读书人格格不入,虽然大家偶有唱和,但终究不能交心。所以他无论在什么地方,似乎都是人群中的异类,都无法摆脱根深蒂固的孤独感。他始终是不得意的,其实,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太个性,太随意,太艺术。政治这种事情,不是他能玩得了的。所谓的机会,并没有给他这样的人作过准备。晚年的贺铸寓居于苏州横塘,一个并不见得很美丽的地方。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一目贺铸偶遇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没了踪影。不禁怅然,想入非非。回到家里,低徊不已,就写下了这阕小词《青玉案》。这样的心情当真是幽微,起始就拈用了曹植《洛,神赋》里的“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甸意,怅惘之情溢于言表。这阕词结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是篇中精华,连用三种景物,表达自己内心的愁绪,意境充盈涨满,贺铸因此得了个雅号“贺梅子子”。
  艳遇,似乎只是一个充满了空间的意象。故事里没有主角,没有地点,只需要一个路口,一个眼神,就够了。时间千年过往,花开花落,斗转星移,到底不变的还是一片真心。
  这首词所说的艳遇到底属不属实,已经不可查证。但在现实中,贺铸和妻子赵氏非常相爱,赵氏是宗室之女,却甚是贤惠,夫妻之间感情深厚,可惜的是他们没有足够的好运。
  记得一本书上说,婚姻之事,好的分为和谐、幸福、美满三种。和谐已经是难能可贵,夫妇得以互相体贴,日子也能称得上好了,但只是这样尚不能称为幸福。幸福的夫妻不但要能体贴对方,而且能心意相通,荣辱与共,这样的日子是幸福的,美好的。但依然不能称为美满。多少夫妻情深义重,却不能得享永年。一方逝去,美而不满,仍然不能算是上上的婚姻。
  看这世上,能有美满婚姻的有多少呢?在贺铸50多岁的时候,他的妻子去世了。难过的贺铸写了这阗《半死桐·思越人》: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唏,旧栖新垄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这阕词与苏轼的《江城子》并称为宋人悼亡词中双璧。都是情之所至,笔之所至,没有雕琢渲染,有的只是凄然的自语,感人至深。
  《思越人》词牌更常见的名称是《鹧鸪天》,贺铸习惯为自己的词作另外起个别名,所以这阕词他也给起了个名字叫做《半死桐》。古人一向认为梧桐是夫妻情义的象征,其中感怀,大约如此。通篇没有华丽的字眼,没有典故,只有喃喃自语,暗自伤神。他已经老了,当年江湖漂泊的雄姿英风早已经荡然无存,一个人守着灯火,孤独地坐着,自然而然就想起妻子“挑灯夜补衣”的事情来。
  贺铸年轻时曾写过一首《问内》。诗中曾经写过一个事情:妻子在大暑天气里替他缝补冬衣,他觉得没有必要,赵氏笑着说:“等天冷了再做就太迟了啊!”
  贺铸家境贫寒,一个人在外没日没夜地忙碌,但困境一直没有改变,他是愧疚的。妻子贤惠,那种未雨绸缪的情义他怎么能不懂?绵绵情意无不自一针一线中传递出来。这一幕足以刻骨铭心,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难受。所谓“贫贱夫妻百事衷”,夫妻之爱并不一定要轰轰烈烈,点滴之间,足以断肠。在孤寂的夜里,外边雨声萧索,他的心必定是冰凉的。
  赵氏死后,贺铸退居吴下,又在寒苦孤寂中度过了20多年。史书记载贺铸退居以后,不再像当年一样任性使狂,变得平和多了。也许他已经累了,意冷心灰。《独醒杂志》记他曾作一词,写到“当年曾到王陵浦,鼓角悲风,千载辽东,回首人间万事空”。后来他死于常州北门,门外果然有个名叫王陵浦的地方,时人认为与秦观死于滕州(今广西藤县)的事一样,都是“词谶”。一说而已,不必认真。倒是这句“回首人间万事空”,甚是伤心颓废,年少时的激昂壮烈之气早已经不存半点了,岁月悠悠流逝,生命慢慢消磨。
  再回过头去,暮色苍茫,自己还是孤零零地站在世上。原来喧闹的人生只是一场荒诞的闹剧,宛如一梦;醒来的时候,已是暮年。生命孤独的意思再一次被重申。贺铸的死显得异常寂静、寒冷,在宜兴一个僧合之中,豪气一生的烈士雄心,终于归于空寂。
  我努力地想复原贺铸的样子,一个豪迈的勇士,一个肝胆的书生,还是一个才气横溢的游侠?
  也许是,也许都不是。
  在一个遥远的年代,一个透明的青色世界,一川烟草,满目遥远,只有他的一把刀是黑色的,平静得像是醉了一场花酒,线条粗犷的脸上一道漆染的眉遥遥飞插于鬓际。
  这九月的天空只有忠实于孤傲的诗人才懂得欣赏。在一个霏霏小雨的黄昏,他守着一朵怒开的菊花,衣衫湿透。在那个满城飞絮的故乡,他缠绵吟唱,手指即击着刃鞘,如一阵马蹄声不紧不慢地踏秋而去。
  这是他一个人的诗意江湖,一个孤独的游侠,骑着五花马,路过你长发飘飘的路口,梅子黄了,天空下着连绵的小雨。你对着一条寂寞的长路微笑,他会骑着马到来,那是他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