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7期
悲情歌手秦少游(二)
作者:许伟忠
宋人蔡修《铁园山丛谈》中记载,有一天,秦少游的女婿范温去一达官贵人家参加聚会。贵人家有个侍女为众人演唱少游词,唱得委婉动听。此女素来高傲,当时对范温不屑一顾,直至酒宴高潮,气氛酣畅欢洽之时,方才指着范温问身边人:“此郎何人耶?”范温站起身,叉手朗声说道:“某乃山抹微云婿也!”在场人为之绝倒,开始对他刮目相看,可见“山抹微云”在当时无人不晓的艺术感染力。
2.前无伦而后无继
词史上明确提出豪放、婉约分派之说的一般认为是明代高邮人张綎,他在《诗余图谱·凡例》中说:“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词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盖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
张綎的“两分法”虽然不足以概括宋词异彩纷呈的风格流派,但足以说明宋词风格具有或偏于柔美,或偏于壮美的两种基本倾向,不仅有助于我们理解宋词的艺术风格,也有助于我们理解少游词的艺术风格。
从词史上看,婉转柔美的风格相沿成习,由来已久,这与词最初的社会功能相关。词,与我们现代人所说的歌词相同,本来就是为合乐演唱而作的,起初演唱的目的多为娱宾遣兴,演唱的场所无非是秦楼楚馆、宫廷内院、豪门贵府,歌词的内容不外是闺情绮怨、离愁别绪、悲喜情怀。中国传统的诗词理论认为“词贵感人”,这使得无论在创作实践和理论上都形成了“以婉约为正”的观念。因此,清代胡薇元在《岁寒居词话》中说:“淮海词一卷,宋秦观少游作,词家正音也。故北宋唯少游乐府语工而入律,词中作家,允在苏黄之上。”纪晓岚也赞成这种评价:“观诗格不及苏黄,而词则情韵兼胜,在苏黄之上,流传虽少,要为倚声家一作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宋胡子撰《渔隐丛话》中载,有一次,东坡以自己所作的小词给张耒、晁补之看,并且试探着问:“何如少游?”张、晁二人说:“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实际上委婉地表达了少游词的成就在其老师东坡之上的意思。
秦观没有跟在东坡的后面亦步亦趋,也没有重复其他“婉约派”代表人物相同的路子,他的可贵之处在于:既善于从前辈词人中汲取营养,又善于创新,从而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艺术之路,独树一帜,终成一代词宗。这一点,许多有真知灼见的评论家都作了中肯的评述,清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秦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周邦彦),导其先路;远祖温韦(温庭筠、韦庄),取其神不袭其貌,词至是乃一变焉。”他指出了少游与“花间派”的渊源关系,同时又指出少游“取其神不袭其貌”,使“花间派”香软词风得以改变,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也开辟了后世婉约词发展的先河。
在论述少游词独特的艺术风格时,南宋张炎在《词源》中这样评价:“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如此精当的评价,可见少游词成就之高。
晚清至近当代,少游词的经典地位愈益巩固,词评家们的评价呈日益升级的趋势,有人称少游是最为纯正的抒情歌手,“前无伦而后无继”(清舒梦兰《白香词谱笺》;有人称少游为“宋一代词人之冠”(清李调元《雨村词话》)。经过千百年时间的大浪淘沙,少游词愈益显示出其真金的本色。
3.悲情歌手字字愁
作为一位纯情的抒情歌手,秦少游“为情而造文”,但却没有丝毫的“矫情”。用情至真是少游词艺的秘诀,因展示的是其真实的情感历程,所以有评论家把少游词看作是他的“心灵自传”。冯煦曾经感慨地说:“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之词,词心也。”(《蒿庵论词》)
少游又是一个悲情的抒情歌手,他的词中“愁”字随处可见,却随着时光的推移,随着生活经历的变化而显示出不同的色彩,总的趋向是由淡而浓,直至浓得不能化解。体会“愁”字的色彩,大致可将少游词的情感历程划分为三个时期:
第一,家居时期:山抹微云——一抹淡淡的愁绪。
家居时期到出仕以前,少游所做主要是三件事:读书、冶游和考试。乡居时期尚无切身之恨,所作的一些小令,看上去轻松恬淡,甚至有点俏皮诙谐的味道。如《品令》其一:“幸自得,一分索强,教人难吃。好好地恶了十来日。恰而今、较些不?
须管啜持教笑,又也何须肐织!衡倚赖脸儿得人惜,放软顽、道不得。”
词以一个年轻丈夫的口吻,写一对小夫妻之间的怄气、调情。丈夫小心赔不是,口气哄劝中带着三分责怪、三分疼爱,女主人公倔而任性,娇而天真,性格鲜明。词中多用高邮乡村语言,如“索强”、“难吃”、“肐织”等,更显得活泼、生动,充满生活情趣。词的情调上尚看不出一点愁的滋味,可见少游在进入官场之前是非常热爱生活的,其情感是达观开朗的。
第二,京都时期:弄睛微雨——时阴时晴的心境。
中进士以后,至贬谪以前,少游做了5年地方官和4年京官。这一段时间,他的生活基本稳定,仕途上时起时落,郁郁不得志,其作品以寄赠歌女、燕游应酬、诗友酬唱之作为主,大部分都委婉表达了希望积极用世,却怀才不遇的愁思。
京都时期,少游虽屡遭挫折,愁绪日渐加深,但其间也有成功和喜悦,如此时“苏门四学士”都在京城或京郊为官,常常聚会苏门,因而形成苏门最为兴盛的气象;在东坡等人的关心提携之下,少游终于进馆人阁得以与当世著名文人雅士相聚。然而,也正是这些令人感到兴奋且日后难以忘怀的欢聚,让少游较深地陷入了激烈的党争漩涡。
第三,贬谪时期:飞红万点——茫茫愁绪如海。
绍圣元年(1094年)之后,秦观屡次被贬,其时之行状真可谓孤苦伶仃,《踏莎行》正是表现这一时期孤寂苦闷心境的代表作品:“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闲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贬谪之初,少游对京城尚有眷念惜别之情,对当权者尚存有幻想。但随着贬谪日久,他渐感前程渺茫,回归无望,于是屡屡流露误入仕途之意,情绪渐趋伤感沉郁,作品风格也随之发生较大变化。《踏莎行》情感凄婉沉郁,王国维曾评价说:“少游词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人间词话》)他认为作者的情感已经从往日的“凄婉”演变为如今的“凄厉”,是其情感历程中的一个重要阶段。
最末两句,少游悲怆地诘问:郴江啊郴江,你本来绕着郴山流淌多好啊,为什么偏偏要流入湘江去呢?言外之意是谴责自己待在家乡多好啊;为什么偏偏要外出谋官,到如今落得个有家难归呢?有人评价,少游的这一问不独是痴绝,更是凄怨欲绝,虽无理而有情,其情感充沛,直叫人回肠荡气。东坡绝爱这两句,反复吟诵后自书于扇面之上,并无限惋惜地说:“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清人王士祯也有同感,感慨“千古绝唱……高山流水之悲,千载而下,令人腹痛”。
孤寂,是少游贬谪生涯的常态;愁苦,是少游后期词作的基调。这一时期,少游作品中屡屡出现“愁”字,如“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南来飞燕北归鸡,偶相逢,惨愁容”,“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等。
少游一生仕途坎坷,命运多蹇,是其个人的不幸;正是这种种不幸,铸就了他的悲情,而这悲情又孕育出了少游不朽的词篇,这又是少游的大幸,中国词坛的大幸。对于这个幸与不幸,宋人林机在《淮海居士文集后序》中有一段精辟的议论:“呜呼!士有穷而荣、达而拙者。公平生仕进,奇蹇不偶,竟不如志,一何不幸!至其为文,以苏公主盟于前,王公膏馥于后,将弥亿载而愈光,又何其幸耶!”
林机感慨少游为官、为文的“穷而荣”。少游官场终不得意,为官可谓“穷”矣;而其词的成就,尽管有其老师苏东坡这样巍峨的高峰矗立于前,也遮不住其耀眼的艺术光芒,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少游词将愈加灿烂,其为文可谓“荣”矣。
下期预告 秦观乃一代词宗、文章圣手,在以文章选人的封建科举年代,走科举之路进入仕途,应该不是艰难之事。然而,秦观在科举之路上却屡次受挫,个中情形着实让人费解,这究竟是为什么昵?敬请关注下期精彩内容。
编辑 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