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9期

服石时代

作者:郑骁锋




  一
  
  东晋的一个雪天。旷野中,有一个人披了件鹤氅,大袖飘飘地逆风踏雪而行。虽然雪花纷飞,但依稀可见那人眉目如画。有人刚好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得感叹了一声:“这真是神仙中人啊!”(《晋书》)
  雪中人名叫王恭,时任青、衮二州刺史。
  如果有人走近王恭,并陪他走一段路便会发现,这位活神仙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的全身在不停地发抖,俊秀的五官不时抽搐着,但又不像是冻的——尽管他在严寒里袒着胸,着木屐,鸟羽编成的鹤氅也并不保暖,但他的头顶上竟然蒸腾着热气,没有一片雪花能够停留在他身上。最奇怪的是,这位活神仙眼光迷离,神情恍惚。
  不过,当时人见惯了这种神情,他们一眼就能看出,王大人定是刚服了药——五石散。
  
  二
  
  服食五石散是魏晋时期最时髦的习俗,此风为玄学宗师何晏所创。
  何晏(约193~249),字平叔,宛(今河南南阳)人,汉大将军何进之孙。曹操为司空时纳其母,并收养了他,因何晏少时聪慧过人,曹操宠爱如亲子,后来把他招为女婿。
  何晏“美姿仪而绝白”,并常以此自喜,“行步顾影”。史载曹丕很讨厌他,其中有没有嫉妒的成分就不得而知了。鲁迅先生曾评价何晏是“空谈的祖师”和“吃药的祖师”,虽然他没明说何晏是否是因身子不好才不得不服药,但长得太漂亮而消耗太大恐怕是一重要原因。《三国志》明言此公“好色”,时间一久势必掏空了身子,时人评他的相说“魂不守舍、容若槁木”,一个堂堂帅哥几乎成了色痨。
  服石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战国,但有专家认为,五石散应该来源于东汉名医张仲景的两个方子——“侯氏黑散”与“紫石寒食散”,原本用来治疗“五劳七伤”与“伤寒令愈不复”。但何晏一日不知得了什么神启,把这两个方子合并加减成了五石散,并带头吃起来。
  顾名思义,五石散就是五种矿石配成的散剂。五种矿石一般指的是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和赤石脂,有人说另外还有一种含砷的矿物磐石。且不说毒性很大的砷化物(砒霜就是砷化物中的一种),仅这五种温燥矿石的药性就已经很强烈,服用后人体必然燥热亢奋。
  服用五石散后,风流的何晏快活极了,兴头上还说了一句著名的广告语:“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另一些得了滋味的人也添油加醋,一吹再吹,简直把五石散吹成了长生不老药。
  于是,服石之风大行于世,而且一流行就是几百年。
  服五石散其实是很麻烦的。吃药之后,必须疾走狂奔,闹出汗来散发药性,称为“行散”。行散时很痛苦,散发之后全身火热,之后又发冷——这是自然的,因为先前的热不过是提前消耗能量罢了。对付这冷却不能喝热汤,也不能多穿衣(事实上也穿不了厚衣,发烧之后皮肤敏感,易磨破,只好穿些轻薄宽大的衣服,倒也由此形成了魏晋穿衣潮流,留给后世一种飘逸的印象),用鲁迅的话说:“倘穿衣多而食热物,那就非死不可。”总之,服石之后除了要喝温酒,还要“寒衣、寒饮、寒食、寒卧,极寒益善”,越冷越好,简直有点儿自虐。
  王恭当日雪中漫步很可能正在行散。《世说新语》记载那时他是坐肩舆的,不同于《晋书》所云“涉雪而行”,可能是那会儿王大人已经发散成功,命人将其扛回家喝酒去了。
  若仅是麻烦、痛苦还好说,服五石散还非常危险,极易中毒。寒热时会全身疼痛、痈疮溃烂、暴躁癫狂痴呆等,若反复发作经久难愈,甚至会致残丧生。医家称此为“寒食散发候”,还研发了专门帮助发散和解毒的药方,有名的就有二十余种。然而,再多的解散方也不能避免服散中毒,谁也数不清几百年间究竟有多少人死于这五石散(服散的风气到了隋唐后慢慢平息,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服用之人死怕了)。
  编了《针灸甲乙经》的名医皇甫谧,因服散不当,7年后还得在隆冬腊月脱光衣服、大嚼冰块来压制毒性。他吃尽了苦头,甚至闹着要自杀,提起五石散就恨得咬牙切齿,但最后还是因此委顿而死。药王孙思邈在《千金要方》中更是感慨:“宁食野葛(一种毒药),不服五石,明其大大猛毒,不可不慎也。”
  如此猛烈凶险的五石散,为什么还能一代代风行下去?
  想长生?笑话!几百年来只见吃死的,没听说谁吃成仙了,这理由不够充分。想壮阳?抱这种心态的人或许不少,但也不是人人都如何晏那般好色啊。
  那么,王恭们到底为什么热衷于往嘴里倒这些要命的石粉呢?
  王恭如果听到这问题,也许只会斜睨一眼后高高昂起头,鼻孔“嗤”地出声气,扭身就走——懒得理你!服石,需要理由吗?不是人人都能服用这五石散的,要知道,这些玩意儿不便宜。服石,是身份的象征呢!再说,历代名士不是都服五石散吗?我若不服,别人怎么看?还算名士吗?
  是啊,历代名士都服呢!何晏、王弼、夏侯玄,还有嵇康。
  
  三
  
  史载,嵇康“性好服食,尝采御上药”。他在诗文中也常提到修仙,如在《养生论》中,他认为虽然神仙“禀之自然”,不是强学可成的,但如果“导养得理”,那么“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还是有望实现的。而且,他所作的诗文中多有“俗人不俗人别,谁能睹其踪”之类的言辞,言语中有种自傲之气,觉得自己不是凡人,还常常拜访高人,学习长生之术。相信自己应该能修成正果。对如何养生,嵇康也有一套理论:“修性以保神,
  但有个高人却一眼看出了嵇康别说修长生,连性命都可能难以善终。
  这个高人就是苏门山中著名的隐士孙登。史载,嵇康曾随其云游采药,孙登总是默然不应嵇康的任何问题。最后要分别了,嵇康无奈地说:寡,难乎免于今之世。”意思是你虽然才学很好,但见识太少,在当今这个世道想保全自己,难
  “今之世”到底是个什么世道呢?
  十六国中后赵的建立者、羯人石勒很看不起嵇康所在的那个时代,曾讥笑说:“大丈夫行也!”汉末以来,围绕着那张残缺的龙椅,连接上演了一幕幕残酷的政治斗争,嵇康采药时正值司马氏集团得势,摩拳擦掌准备篡魏。司马氏比起曹操当年更阴狠毒辣,举起屠刀来肆无忌惮。《晋书》中“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短短一句话,又包含着多少恐怖和悲愤!
  曹家的衰微已经不可挽救,形势越来越明朗,司马氏离宝座越来越近。在迈出最后一步之前,他还需要试探人心,于是一手握刀,另一手捧着爵禄,四顾朝野,第一个进入视线的当然是处于风口浪尖的名士——名士的拥戴鼓吹向来是最有力的。
  当时有个最著名的名士群——“竹林七贤”,嵇康就是其中之一。在司马氏的淫威之下,七位大名士慢慢分化了,有人主动投靠了司马氏,最坚定的只剩下了嵇康和阮籍,还有那个大酒徒刘伶。这几人中,嵇康与阮籍的压力最大,因为他们与曹家有特殊的关系:阮籍与曹家是世交,自然心向曹魏;而嵇康则是曹操的曾孙女婿。
  重压之下,名士自有名士的办法——喝酒。喝他个天昏地暗,喝他个不省人事!
  这法子阮籍用得很好。司马昭曾想与阮籍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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