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3期

贾雨村的才子佳人梦

作者:闫 红




  灰姑娘的梦想总是定格于一场华美的婚纱秀上,从此她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生活,这是西式的童话。中式传奇则是才子佳人,皇榜高中,剧幕定格在大大的“完”字打在纱帽凤冠、夫妻对拜的一瞬,仿佛他们一生都笼罩在这样的完美与喜悦之中。
  戴安娜王妃的遭际令灰姑娘的童话破绽百出,贾雨村的人生轨迹则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现实版的才子传。他登台之初,足以充任《西厢记》、《牡丹亭》这类偶像剧的男主角,同样的剑眉星眼、仪表不俗,同样的功名不遂、书剑飘零,甚至同样的淹蹇于赶考路上,郁闷地暂且在破庙中存身,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都处于温饱线以下。
  这时就该一个绝代佳人出场了,春光窈窕,春心寂寂,于浮世中识得英雄,一双温软的小手,拂去平生几多不得意,可贾雨村,似乎缺少遇到美女的机缘,既没有美女来上香,梦里佳人也不能在现实中兑现,唯一走动的甄员外家的小姐尚幼,没有一个女子可以配合他上演这出风流戏文。
  有佳人要演,没有佳人创造佳人也要演。皇天不负苦心人,贾雨村的佳人终于出现了,尽管见面的场景有些尴尬。
  那天,贾雨村被甄老爷约回家聊天,没说上三两句话,有个明显比他更重要的严老爷来拜访,甄士隐慌忙出去迎接,将他一人丢在那里,无聊中的贾雨村左顾右盼,正与一个丫鬟四日相对,这丫鬟出于对生客的好奇,就回了那么两次头。
  一个无心的回眸,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是“临去秋波那一转”了。虽然这丫鬟不是莺莺、丽娘这等名门闺秀,也无十分姿色,但已经可以充数,以贾雨村的聪明,未尝不知道那等铺排都是文人自个儿过瘾的,这个丫鬟,于他却是最有可能的一个。
  他欣喜若狂,开始相思了,开始写诗了,开始顾影自怜了。休怪雨村轻浮,窘困如他,原也找不到更好的娱乐项目,做做情感体操,也可以给生命增加一些柔软度。
  然而,《红楼梦》到底是一部写实的书,接下来既没有红娘抱枕,也没有红拂夜奔,连贾雨村自己都仅仅是一种心理活动,因为就算他有心,丫鬟娇杏也未必有意,就算真的两情相悦,活在众目睽睽之中,也很难暗送秋波,贾母就曾批判过才子佳人戏可操作性太差,不是每个人都有小红那样的好身手的。
  可是贾雨村的故事却圆满了,他当了官,正遇到娇杏在街上买线。用说书人的话就是:也合该她走运,先是做了知府太爷的二房,又迅速生子,还赶上大老婆染病去世,阴差阳错就做了正室夫人,真是东家不倒西家不富啊。这样说来似乎恶俗,但是,当佳话出现在现实中,必有世俗的底色。当这个名字与“侥幸”谐音的女子抱着大胖小子,心满意足地享受着知府夫人的尊荣时,她绝不会计较她和贾雨村的爱情是不是一部误解小辞典。
  好也罢歹也罢,贾雨村的重头戏,更在才子佳人之后。
  贾雨村上任不到一年,就被上司寻了个空隙,弹劾他“性情狡猾,擅赚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寥寥数语,囊括了初入道者易犯的错误,每一个字,都是贾雨村为他的激情与鲁莽付出的代价。
  被革职回家后,贾雨村表面上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他是很有点养气功底的,前番就秀过几回:一次是甄士隐迎接严老爷,把他丢下之后,一直到开晚饭也没来招呼他,他也不动声色,这是深沉;第二次是甄士隐赞助他进京赶考,他收了银子,也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这就是洒脱了。
  如同多数才子一样,贾雨村自有他的性格魅力,他有落拓不羁、善解人意的一面,如大众舆论的代表——冷子兴跟他说宝玉将成酒色之徒时,他凭有限的信息判断出此人绝非寻常之辈,更说出一堆道理,论证贾宝玉兼具正、邪两气,可与许由、陶潜、阮籍、嵇康之流类比。整本书里,对贾宝玉鉴赏得如此真切的唯有他一人,黛玉的见识,还真像出自他的门下。
  贾雨村不是无趣的人,所以从神仙一流人品的甄士隐、谦恭厚道的贾政到有作为、大本领的冷子兴,都乐于与他结交,就是林黛玉的老爸林如海对他也不是对一般家庭教师的语气。罢官之际,贾雨村犹能把姿态做得好看,将家小送回原籍,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去了。他心里真的不痛吗?当然不是,从后来的表现看,他绝不是不热衷的人,不过他的深沉,他的洒脱,使他能够稳得住、把得牢,不让那些同僚看笑话而已。
  四处漂泊的日子里,贾雨村以进士之身谋取西席之位,该将那隐痛数过多少遍?只是独自惭恨也无用,倒不如打起精神,享用眼下的每一时刻,贾雨村这时的表现倒也可观。
  咸鱼翻身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朝廷起用已经“靠边站”的官员,再加上林如海与贾政的帮助,贾雨村重新回到他的舞台上,且看他如何展示身手:
  一下马就有一桩人命官司,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苦主一张状纸告到大堂上。贾雨村听了,不由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地走了,再拿不来的?”
  咦,贾雨村倒是一脸正气嘛。且慢赞扬,此刻贾雨村发飙,一则他尚且不知凶犯的来头,二来是新官上任,少不了要作场青天秀,这疾言厉色,正是要赢得利益最大化,如果凶犯只是一般民众,贾雨村的这场秀就成了。
  偏偏就有个门子跳了出来,制止了贾雨村的雷厉风行,还从顺袋里扯出一纸护官符,贾雨村方晓得其中利害。跌过跟头的他不会在一条阴沟上跌倒两次,遂向门子请教,怎么了结这个案子。门子的办法简直耸人听闻,让他只称善能扶鸾请仙,算出薛蟠打死冯渊是因前世孽缘,如今他又被冯渊的鬼魂索了命去,两人宿怨已结,案子也就这么了了。贾雨村听了都笑,这门子的主意是太绝了些,可是他后来还是同样胡乱判了此案,这和门子的荒唐主意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区别吧。
  门子是真小人,既能毫不掩饰地给贾雨村出馊主意,也会不忍看见英莲愁苦,让老婆跑过去劝慰,他的那一套,都是最底层人士的做法,不缺乏温情,却更重视自己的利益。他也不算不聪明了,从顺袋里抽出的那张护官符,就可看出他早就做了准备。
  然而贾雨村却是个伪君子,他可能被门子的提醒惊出一身冷汗,却对这个善意的提醒者并无好感,他不喜欢失措的一刻有人冷眼旁观,再说了,门子也太赤裸裸,不但自己是小人,也把对方当小人,小人的逻辑,小人的做法,“也试图以此与贾雨村建立小人的同盟,这些都令贾雨村不爽,最起码,此刻,他还不愿真的就当自己是个龌龊的人。
  他将门子发配,一方面是新发迹的人不愿意见到老邻居,另一方面大约也因为门子的存在,总是提醒着他自己的龌龊。门子原想攀附知府大人这棵大树,不成想却弄巧成拙。
  林冲上梁山,王伦要他杀个人做投名状,投名状的意义在于把这个人染黑了,使他离家越来越远,断了回头的路,这起糊涂案,也是贾雨村交给官场的一张投名状。当他徇情枉法,仓促判下,再急作书信两封,到贾政和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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