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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厨房!

  童夏竟然带着她来到了早上她才待过的那个厨房!此时,整个厨房只亮着操作间的几盏灯,其余地方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的,空气里还飘着柠檬的清香。

  "你坐。"童夏给她拉开了操作台旁的一只高脚凳,文童不明所以地坐下,然后,只见他默不做声地转身走进操作台那边的操作间里,开始拿碗,拿锅,接水,扭开一只电磁炉,将操作台上放着的鸡蛋、西红柿,磕开,剥皮。

  文童简直是惊讶地看着他做的这一切!显然这是这个小少爷第一次做这些事情,那样不熟练,甚至乱七八糟,可他,做的那样认真,下面时,开水溅在他手上他都没吭一下。

  文童抱着朱诺,脸庞半边埋在她的小肩膀里,当童夏端着一碗热腾腾看上去并不美味的鸡蛋面放到她面前时,"祝你生日快乐。"小声依然局促地说。

  文童眼红彤彤地咬着朱诺的小棉袄呜咽了出来。

  是这样的,文童确实给了童夏许多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才会有的感受。比如,她投入地祭奠自己的母亲时,比如,她心如死灰倔犟地一心求死时,比如,她专注地晒太阳时,比如,她怀朱诺无理取闹闹脾气时,比如,她温柔地给朱诺哺乳时。

  可这次,她哭了。童夏不是第一次见文童流泪,那些泪水,都是没有温度的,童夏知道,那些都是自己逼的,可这次,文童哭了。

  看着她哭,童夏觉得自己的内心像被一只小蚂蚁细细地咬,细细地咬,麻麻的,软软的,甚至,他的脸都有些红润,人,不知所措。精明剔透的童夏竟然任自己傻傻站在那里,就看着她哭,看着她抽泣地流着泪耸着鼻子捞过面碗,挑起,小口小口塞进自己嘴里。

  朱诺这时小手又去抓她妈妈的头发,文童也不管她,还只挑起面往嘴里送,文童拿筷子很奇怪,捏得很下,像个小孩子。

  "你,你慢点吃,好不好,吃--"最后一个"吃"字,童夏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说得极轻。

  文童还滑着泪,也不看童夏直摇头,后来干脆脸庞就在朱诺小身子上一蹭,泪乱蹭,眼通红,还在耸鼻子。

  童夏还是懵的,她摇头,是不好吃,还是和吃没关系?突然,文童抬起眼看着他,那双漆黑的被泪水洗涤过的瞳。

  "不好吃,谢谢--你。"还在抽噎,可那样的神态,那样的容颜,童夏心头如火一烫,他俯下了唇。

  尽管,只是轻轻贴在一起的两张唇,童夏却觉得这才是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吻。

  "人是一根绳索,架于超人与禽兽之间。"尼采说得好,每个人的一生,都在由禽兽走向超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成为超人。

  人的可悲就在于我们都是这样的人,都要经过八万四千恒河沙劫,都生生世世只能做个平凡人。

  人的可爱,也在于我们都是人,于是能用自己想别人,在别人身上窥见自己的影子。

  这几天,文童就常想这些,她会常常趁童夏不注意时看着他,皱着眉头思索:如果我是他这样的人,我会如何对待像我这样的人?

  文童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取得一些来自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这其实也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探视。有心理创伤的人,对于外界的一切触摸都会谨慎,即使,这种触摸是种真实的温暖。文童还是看得清童夏的真情实感,只是,还不会信任罢了。

  童夏当然也知道来自文童的眼光,那里面的迷惑、谨慎、思索。这一年多来的朝夕相处,童夏发现文童其实是个很独立的女孩儿,她有自己一套思考的方式,她其实很会自我调节,当然这也是有底线的,逼狠了,文童的犟劲就上来了。所以,童夏只管放松自己,任她打量自己。信任,是需要时间的。

  "他什么都喜欢往嘴里塞,什么东西抱手里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还是塞嘴里,好像就是在找最佳下嘴的地方。"

  这人哪,有了孩子,就喜欢上了一切和孩子有关的事情。

  北海道千岁机场,童夏正在办理出关手续,文童双手插在外套荷包里站在他的身后。他们后面排队办理手续的是一对母女,年轻的女儿怀里还抱着个小婴儿,小婴儿不住把手往嘴里塞,他妈妈一边拿下他肉乎乎的小手一边对身旁自己的母亲埋怨着说。是中文,文童听懂了,因为听懂了,文童更感觉亲切,又想到自己的朱诺。

  一个星期前,童夏又开始带着她周游世界,这次旅程,极为朴素,一切,童夏亲力亲为,他们就像一对普通的夫妻自助旅行。没有带上朱诺,一来,朱诺太小,再来,这次出行本来行程简单,童夏说,他们这次出来主要探访各地的聋哑儿学院,两个人都要学些今后照顾朱诺的方法,童夏说,他想朱诺是他们俩亲手带大,不想假人之手,甚至保姆,甚至家庭教师,父母应该是朱诺最好的老师,最好的朋友,最好的玩伴--这点,文童是赞同的,也是感动的。

  他们到北海道,是童夏想和文童挑选一处僻静之所,真正三口之家度过朱诺的幼年时代。

  童夏办好手续转身过来准备牵起文童时,看见文童盯着那小婴儿极温柔的模样,知道她在想朱诺了,一莞尔,揽住了她,一边走。

  "我们家朱诺就从来不吃手哦。"

  只见文童还呆呆地点点头,笑容也憨憨起来:"她那么小就好像很爱干净。"别说,她的朱诺真像个高贵的小女神,眼睛净净的,脾气也静静的。

  "所以我们要找间白雪一样的房子给她住好不好?"

  文童柔柔地点点头,想象着白雪里的朱诺。

  结果,他们看中的却不是属于白雪的房子。

  "特快列车窗口望去,除了雪还是雪。这天万里无云,往外望了不多会儿,双目便隐隐作痛。除了我,没有一个旅客向外看。人家都晓得,晓得外面看到的只有雪。男男女女注意着脚下的路,小心而快捷地移动着脚步。"有小资情结的村上春树仍然敌不过北海道的诱惑,神秘的海豚旅馆房间,大雪漫舞的山中别墅让他感觉这一片白茫茫是"冷酷仙境"。那是他没有看见北海道的红叶。

  红叶最深的颜色出现在去洞爷湖的途中。进山愈深,扑面而来的红叶越来越拥挤地漫过眼睛,刚刚开始还是三两棵地挣扎在白桦林苍白的躯干间,惊鸿一瞥里来个凄艳的亮相;到后来,大面积的深深浅浅的红开始在每一个触目可及的山头上肆无忌惮地燃烧,烧得心也跟着狂野起来,文童在惊喜里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叹息。

  因为,文童喜欢红叶。文童听陈成河说,她妈妈就是在一个漫山遍野是红叶的地方生下的她,红叶,是她生命里一抹温暖的缘分,她希望把这抹缘分也留给朱诺。

  "也许是红叶。"

  红叶漫过她的眼睛,文童突然说。童夏一直将她的惊喜看在眼里,不过,她突然这么说,倒真不知是什么。童夏疑惑地望着她。

  文童转过头看向他,女孩儿的眼睛里映衬着红叶的酷与美,也有红叶灵魂里的真挚与美好。

  "是我妈妈给我留了些东西,我想也许就是红叶。"她微笑着又看向那片火红的存在,"我现在觉得,这才是最值钱的。"微微扬起下巴,又有些自负的小模样。

  童夏笑了。觉得这样的文童让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暖意。

  "我想回去一趟,把它取回来,好吗?"文童又看向他。

  童夏只是望着那遍野红叶,没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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