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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她不知道是否该继续问下去。即使她清楚他只是血肉之躯,可日复一日的描摹和想象中,他仍是她造的神,照耀在据说和听闻中。

  但是,她更喜欢这样的他,不是铜墙铁壁,不是惊才绝艳,只带着小小的嚣张,却将自己说得平凡而不重要。

  她真心喜欢他将自己说得平凡而不重要。

  “其实我有好多好多问题要问你。”

  前面的人脚步一滞,然后继续向前走:“什么?”

  “不用紧张,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已。”

  无关紧要的事情。她徐徐地在他身后问,问他高中一共有几次坐122路回家,问他是不是在比赛后被兴奋的同学们抛到空中却没有接住,问他摔得痛不痛,问他是不是经常逃避扫除……

  他没有不耐烦,柔声一一回答,有时候也会羞赧地大吼不要问了我不记得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身上怎么总有洗衣粉的味道?”很好闻呢。

  “可能是……因为宿舍楼下的洗衣房总是漂不干净吧……”

  她一愣,然后就傻笑起来。竟是这样。

  “这都是你当初听说的?”

  洛枳低头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其实高一的时候我听说过不少你的事情,很大一部分拜我的后桌所赐。对了,你认识她吗?她叫张浩渺,曾经和你上过同一个补习班,还坐同桌呢。”

  盛淮南微微侧过脸向后看,一脸茫然:“谁?”

  洛枳哑然。

  后桌那两个唧唧喳喳的女孩子,总是将自己对盛淮南的喜爱之情张扬而坦率地铺展开来。洛枳何尝不知道,对暗恋的人来说,彻底封口不言固然是一种自我保护,然而将一颗真心藏在戏谑夸张的示爱中供人玩笑,其实更是一种安全的宣泄。

  大家都当她们是玩笑。谁也不知道,其实她们是认真的。

  唯独高一末尾的一个上午,翘了体育课的洛枳看到后桌张浩渺趴在桌子上安静得出神微笑,那笑容温柔羞涩,却发着光。她不由得也愣住了。张浩渺抬头看到她注视着自己,羞红了脸,突然间开口说:“我跟你讲一件事情,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她们其实不熟,洛枳也对这种“不要告诉别人”的秘密并不十分感兴趣。然而那天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情是她想要了解的。

  “好,你说。”

  “你别笑我哦,我只是突然发现,盛淮南果然是个很好的人。”

  洛枳甚至还挑起眉头做出从迷惑不解的“盛淮南是谁啊”再到恍然大悟的全套表情。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伪装什么。

  “昨天晚上我们一起听英语课的时候,我有点走神,就在那里玩橡皮,可是一不小心橡皮就飞了出去,掉落在他脚边,然后他笑了一下,就是那种……就是那种很无奈又很温柔的笑容,弯腰给我捡了起来,说,小心点。”

  洛枳静静地等着,发现张浩渺已经讲完了。

  “完了?”

  “完了。”

  “……这有什么啊?”

  张浩渺恼羞成怒地白了她一眼,“呼”地站起身出门去了,把洛枳一个人尴尬地留在原地。她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这有什么啊——却又很想叫住对方,说,其实我了解的。

  其实我了解的,真的。

  “怎么了?”盛淮南停住脚步,回头去看磨磨蹭蹭的洛枳。

  洛枳正在神游,此刻赶紧补上一个笑容:“没什么,走吧。”

  他不记得张浩渺,补课班坐在他身边的胖女生,那个整整一年都在哀叹那个竞赛补习班讲课像天书,却一直舍不得退课,硬着头皮穿越大半个北城去上课只为了坐在他身边的花痴女孩……

  她叫张浩渺。他不记得。

  曾经,她叫洛枳,他也不记得。

  但是这又有什么好难过的呢?这些隐忍的喜欢,如果只是为了自娱,那么已经得到补偿;如果目的是得到,那么各凭本事,各凭缘分,又为什么要他来承担呢?

  从相识之初到此刻,她那颗跌宕起伏的心终于如身边的湖泊一样,在月光下凝结成了一片雪白。

  洛枳突然笑了起来。

  “到底怎么了?”盛淮南终究还是停下脚步转过身,他逆着月光,在她眼前只化作一个剪影。

  “我发现我自己好像有些改变了。”

  她大步走到他前面去,然后转过身倒退着走,这样就能借着月光看到盛淮南迷茫又有些紧张的神情。

  “我好像想通了,或者说,以前我一直都能想得通,但是心,”她抬起右手用食指在左胸口画了个十字,“心里始终是堵着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难过。”

  “但是现在,”她微笑起来,“我发现我既不惋惜,也不生气,也不憋屈了。”

  他安静地看着她。

  “我是不是喝多了?”她揉着鼻子。

  “应该不是。”

  “我觉得我好像是喝多了。”

  他背过手拍拍身后的书包:“太好了,那赶紧再喝点。”

  洛枳被逗笑了,一口白牙在月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泽。盛淮南伸出手去揉她的脑袋,动作慢下来,目光渐渐凝结在玉带一样的湖面上。

  “怎么了?”

  盛淮南半晌收回目光,看向她:“有时候我真的很害怕,害怕我和你听说的不一样。”

  洛枳抬起眼,忽然意识到他们并不是这里唯一“偷渡入境”的人,远处天空飘起一盏盏孔明灯,星星点点的火焰渐渐融化进幽暗的天空中。她不知道要从何说起,那些听说并不只是肤浅的、对传奇的崇敬和仰视。然而她又本能地觉得自己懂得他的害怕。

  她却不知道要如何让他明白她不只是听说。

  在他们仍然是“好朋友”的时候,在他们频繁互发短信的时候,在他们去后海的时候——或者说,在她使出浑身解数,让他了解他们是多么相似的时候——他曾经在她面前激动地感叹命运的巧合让他们遇见。

  她用笑容来表达一切不快乐的情绪;她喜欢阿加莎克里斯蒂多于福尔摩斯;每次坐公车都选择坐在同样的位置;喜欢玩《逆转裁判》;讨厌肥肉,会把肥肉摆在凳子横梁上;用三根筷子吃饭;高中时,每周五晚上放学会带着很多练习册回家过周末以减轻愧疚感,但是会很快沉迷于在线漫画以至于周一还会一笔不动地带回来……

  她让他觉得他们这样像,她让他觉得,自己也是因为这些巧合而欣喜地喜欢上他。然而他又如何知道,很多相见恨晚都是假的,真正触动她的,从来就不是这些。她知道通过这些愉悦的对话制造的烟雾,自己能够切切实实地触摸到盛淮南心底的不快乐。那是一种微笑着的不快乐,不信任任何人也不关心任何人的寂寞。纵使她不了解这其中的缘由,但从她第一眼见到车站上和几个同学一边聊天一边假笑的男孩开始,她就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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