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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这个东西跟脑子聪不聪明没关系的好不好?今天我们几个去语文办公室看成绩,正好碰上她妈跟老师谈话。我们几个在屋里的时候他们就不说了,所以我们出门之后就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你猜怎么着?”

  叶展颜这才想到,同桌和几个女生上课的时候一直在传纸条,下课时也抓住一切时间和别人兴奋得唧唧喳喳,不知道又在八卦什么——原来是这个。

  不想破坏了同桌的兴致,她装出很想知道的样子问:“怎么了,难道是张敏妈妈说她脑子有病?”

  “你这才叫脑子有病好吧?谁的妈妈会这样说自己的女儿啊?”

  同桌嘴角一撇,叶展颜突然有些愤怒——的确,谁的妈妈也不会这样说自己的女儿。

  只有你们这些缺德的八婆才会这样说。

  “那是因为什么?”

  “她妈跟老师诉苦,说张敏的爸爸已经没法在家里接着待下去了,闹得邻里邻居都受不了,还总是往街上跑……”同桌说到这里,忽然煞有介事地看了一眼周围,然后压低声音说,“衣服都不穿的,就往街上跑呢!是被家里人好不容易找到绑回去的。前几天刚刚被送到精神病院里面去,否则张敏就要被打死了——她爸爸是武疯子,在家里逮着谁就打谁。她妈妈说自己做护士,总是要倒夜班,照顾不过来张敏,让老师多担待呢。她希望张敏有出息,能考上振华。”

  同桌自己说得兴高采烈,正在兴头上,没有注意到叶展颜已经不吃了,默默地盖上饭盒盖子。

  “爸爸是精神病,她好可怜哦。成绩好有什么用呢?”同桌干巴巴地说,同时把饭盒里面的香菜都用筷子挑出来堆到饭盒盖上面。

  “这跟张敏脑子有病有什么关系?”

  同桌侧过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叶展颜:“你白痴啊!不知道这种病是遗传的吗?她早晚也会疯的啊!”

  同桌刚刚说完这句话,叶展颜“呼”地一下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说:“我去上厕所。”

  同桌往嘴里匆忙扒了两口饭,说:“你等会儿,我也要上厕所。”

  叶展颜如若未闻一般径直朝门外走去,没有理会背后同桌惊异的一句:“你吃错药了?”

  叶展颜从来不吃药,以前她要喂她妈妈吃药,现在不必了。

  去年她妈妈就跳楼死了。

  当时叶展颜从高高的窗口望出去,静默地站在那里看,想象着血慢慢溢出来,溢出来——只能是想象。故事中跳楼的人身下血流成河,会开出火红的花。然而站在十五楼的高度看下去,什么都看不清。

  她心里却想着,总有这样一天,果然有这样一天,它终于来了。

  报警的不是她,而是路人,一层一层将她妈妈的尸体包起来的围观人中的某一个。

  这个从天而降的女人的解脱,比她自己的女儿还要惊讶和惋惜的路人们。

  她和以前的同学解释说,她妈妈是擦玻璃的时候从楼上不小心掉下去的。后来又变成了车祸。

  她都有点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遮掩什么,可遮掩就对了——看着同学们窃窃私语的样子,她知道,遮掩总没错的。

  后来父亲善解人意地帮她转学,转到一个如此遥远的新初中。这次她再也没和任何人说起过她妈妈。

  于是这一次,她妈妈没有死。

  他们可以说张敏脑子有病,说精神病会遗传,甚至分不清精神病和神经病——但是谁也说不到她头上来。

  知道叶展颜发现自己是如此天真。北方不大的城市里面,人际关系像千丝万缕的蛛网,将她紧紧地束缚其中,动弹不得。

  她看到家长会后,自己的爸爸在和张敏的妈妈寒暄。张敏妈妈高高的颧骨和瘦削的两腮充满了叶展颜的视野,她大脑还没什么反应,腿一下子就软了。

  她妈妈跳下去那天,她都没有感到这样的害怕和难过。

  几年前,疗养院通风不良的探望室里,她跪在椅子上,从铁栅栏往一个大房间望,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和另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坐在桌子边相谈甚欢,抓着对方的手,一脸苦楚,泪水沿着深深地法令纹往下淌。

  “你不知道我为了这个价付出了多少,我根本睡不着啊,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啊,你说,佛祖为什么不救我,我都按你说的,念了十几遍呀……”

  那个男人疙疙瘩瘩的脸一直在抽搐,不知道是不是药物起作用的原因,每说一句话,脖子就往旁边扭一下,看得她心惊肉跳。

  门开了,她看到彼时仍是短发的张敏妈妈走进来。

  原来那个男人是她爱人。

  叶展颜避之不及的东西,却是大人不想憋闷在心中的。她看着自己的父亲风度翩翩地站在教室门口,安抚着将悲伤都摆在脸上的张敏妈妈,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自己同桌那张令人生厌的脸。

  原来是她,他们认识。她完蛋了。

  叶展颜一步步退离教室门口的人群,落荒而逃。

  “我病了两天,回校的时候以为天都塌了,结果发现什么事情都没有。张敏妈妈那张大嘴巴,张敏自然什么都知道了,她来找我诉苦,我吓得躲得远远地,转身又开始担心她因此生我的气,把我妈妈的事情都传扬出去。但是她什么都没说。”

  洛枳蓦然想起,文科班刚组建的时候,有男生不好好之日,活都是张敏一个人干,叶展颜还曾经打抱不平,把几个落跑打篮球的男孩子都揪了回来。

  也许是微不足道的回报。

  “可是,你为什么特意要和我说这些呢?姜敏并没有告诉过我的。”

  尽管在忍受了前面长时间毫无目的的闲扯之后,忽然听到这样一段与她和盛淮南毫无关系的往事,着实令人感到非常奇怪,如果是担心当年姜敏和她关系很好泄露了这些,那为什么此刻毫无保留地自己讲出口。

  然而洛枳看向她的眼神仍然不觉柔软了许多。让她动容的并不是往事,而是叶展颜讲故事时的姿态,不再周身缠绕着轻佻的气息,低沉的声音像溪水般,不知怎么就涤荡了她心中的戒备。

  “你不会可怜我吧?”她讲完了往事,又开始笑。

  “没有。”

  “有些话,我没有和盛淮南说。但我希望你知道。”

  “你让我知道这些毫无意义,”洛枳下意识拒绝道,“我既不能开导你,也不能帮你做什么。”

  “不要对我这么戒备,你是这么缺乏自信的人吗?”她停顿了一下,才平静地说,“其实我和盛淮南早就不可能了。”

  洛枳听到噼噼啪啪的响声,不知道是不是冬天的静电,她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毛衣。

  “我本来选择的是在北京读法语班,一年之后再去法国。但是看到后来的情况,觉得,还是离开的号。所以我到底也没有和他讲实话。”

  “实话?你是说刚才的那些?”洛枳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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