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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来了就好好干,你会活下去的。"毛师傅说。

  于是我就在火葬场留了下来,跟毛师傅学化死人妆。毛师傅就是我的师傅,五十多岁,快退休了,正愁没个接班人呢,我肯跟他学,让他很高兴。而我愿意跟他学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没把我当怪物。

  但在很多人眼里,毛师傅很怪,他话不多,干活利索。据说他做这行三十多年了,那些僵硬的尸体好像很服从他的支配,在他的摆布下非常"温驯",毛师傅摆弄他们像摆弄木偶,在别人看来很恐怖的事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份工作,他很少跟周围的人打交道,可能也是因为别人对他的猜测和议论太多,他懒得理会。对于毛师傅的议论最多的就是他的眼睛,都说他的眼睛可以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具体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可能跟鬼有关,如果这世上真有鬼的话。还不止这些,据说毛师傅还能预见很多即将发生但还没发生的事情,这个我信,几年前他就说我会来火葬场,我真的就来了,这不是预见是什么。可是他很少会说出来,无论别人来询问他什么,他通常都置之不理,"是福逃不脱,是祸躲不过,问那么多干什么",这是他常说的话。

  毛师傅从未讲过他为什么知道我会来火葬场,我也从未提起过,觉得没什么好问的,这是我的命运,是我的我就必须承受。我没地方住,火葬场就安排我住地下室,地儿倒是很大,是堆杂物和棺材用的,大半个地下室都堆着棺材,看上去有点阴森。毛师傅帮我收拾了一块空地,架了张床,就算是我的卧室了,前后左右都是棺材,刚开始有点不习惯,可是很快就坦然了,我回梧桐巷拿来自己的行李和换洗衣服,没地方放,就放棺材里,蛮好,多少东西都放得下。真没想到我会有这么大一间卧室,还一个人住呢,跟从前住的低矮拥挤的棚屋比起来简直是奢侈!

  只是地下室很潮湿,特别是阴雨天时感觉被子都挤得出水,睡在上面很受罪,没办法,有时候我干脆爬到旁边堆着的棺材里睡觉,刚好睡下一个人,又干净又温暖,都是上等木材做的呢,躺在里面甚至还能闻到树木的清香,最重要的是很安全,因为制作棺材时使用了特殊工艺和原料,不用怕蜈蚣蚂蚁之类的脏物爬进来,更不用担心会被人类伤害。我将那些活动着的人通称为"人类",我跟他们不是同类,虽然我也是活动着的,但也仅仅是活动着的,因为我所有的活动范围都在停尸房,白天跟着毛师傅学料理死人,给死人抹澡,给死人化妆,晚上又爬进地下室的棺材睡,感觉上我跟那些躺着的"人"更接近,我就是一个从地窖里爬出来的鬼。

  "这孩子真是怪,比毛师傅还怪……"火葬场的叔叔阿姨都这么说。

  我能理解,在他们的眼里,我就是个怪物,有张连鬼都不如的脸,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棺材味道。我也不怎么说话,坐着不动的时候,或者我躺在棺材里的时候,我真的就像个鬼,白天人怕,晚上连鬼都怕。这样也好,不会有谁来打搅我,在自己的世界里独处可以忘掉很多痛苦。

  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周围有点"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期精神压抑出现的幻觉,晚上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半梦半醒间我总听到周围有人"说话",声音忽远忽近,像是在窃窃私语,有时候还有笑声、叹息声、呜咽声、脚步声……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耳边嘈杂闹腾,整夜不得安歇,凝神静听,又听不到具体在说什么,爬起来看,又什么都看不到,很是怪异。

  有一天晚上刚熄灯躺下,还没合上眼就听到有人在唱歌,确切地说,是在哼歌,调子很熟,再仔细一听,听出来了,是姐姐以前经常唱的一首邓丽君的老歌《月朦胧鸟朦胧》,一听到这调子我立即就想姐姐了,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我也跟着哼了起来。

  "幼幼,幼幼……"

  感觉有人在叫我。我爬出棺材,看不到人,却清晰地听到是姐姐在叫我,"姐……"我喊了起来,没人应。

  "幼幼,带他来见我,带他来见我……"

  凄凉哀怨的呼喊就在这寂静的黑夜盘旋,没有具体的方位,像是飘着的,游来荡去,我哭了起来,知道是姐姐来了,可是我看不到她,只听到她在一遍又一遍地哀求:"带他来见我,幼幼,一定要带他来见我……"

  我流泪到天亮。不知道是睡着流的泪,还是醒着流的。

  毛师傅早上来上班,那双能穿透世间万物的眼睛在我身上脸上扫了好一会,也没吭声,干活的时候我给他打下手,他一边给尸体上妆一边在嘀咕:"走了就走了,不要还有留恋,活着的人还留在这,老来打搅,是不是也要人家陪着你去呢,去了又如何呢,去了你也回不来,该到哪去就到哪去吧……"

  "师傅……"我茫然地看着他。

  "幼幼,你是个苦命的孩子,命苦心不能太苦,既然还在这个世界,该放下的就放下,别老记在心里,老记着去了的人也回不来,还会把自己搭进去。"毛师傅并不看我,但我知道他是在跟我说话。

  "来,你自己动手试试。"毛师傅把工具交给我,要我给尸体上妆。这是个年轻女子的尸体,面容姣好,是车祸死的,撞断的肋骨刺穿到肺部引起内出血而死,可能是血都流光了,她的脸比其他的尸体都要白,惨白,听说过几天她就要结婚了,婚礼成葬礼,真是可惜。我拿着给尸体上妆的特殊工具不知道如何下手,"给她的嘴唇上色。"毛师傅在一旁指导。

  "为什么先上嘴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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