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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这个人变脸太快了,我摸不着头脑,傻傻地看着他,指着自己的鼻尖问:“你是对我说?”

  他凝视着我没有说话,看样子完全不打算回答我的废话。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放下手指,讪讪地说:“我说了我是自保,不是帮你,你应该谢谢的是宋翊。”

  他眉头微皱,身上渐渐聚集了一股冷凝的气势。我向后缩了缩,不甘心地小声嘟囔:“本来就是嘛!我的简历上又没写自己做过审计,那份东西哪里敢拿出去招摇?幸亏他仗义伸手,还不肯居功,否则大可借此收买人心……”

  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宋翊需要的是纽约总部的人心,他根本不看重无关紧要的人如何想。本来这件事情就伤害不到我,我只是不清楚总部究竟在查什么,所以不敢自乱阵脚,被宋翊一搞,反倒让总部的一帮老头子称赞他光明磊落、处事公正,他能得到的好处已经全部得到,如果他真不想居功,完全可以把东西直接交给我,而不是交给Mike,请Mike解释,逼得Mike只能暗中通知我之后再向总部汇报事情经过……”

  他看到我的表情,突然停住,“信不信随你!宋翊能在异国他乡做到这个位置,绝不是你们看到的无害的样子。你以为我当时为什么要逼着你帮我做事?如果不是他,我手底下会突然间连个可用之人都没有吗?”他喝了口酒,看向窗外。

  我不知道因为松香还是星光,或者是我有点儿醉了,我觉得眼前的陆励成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他,他的侧脸竟透着萧索的悲伤,这种表情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他的脸上。

  他一边喝酒一边淡淡地陈述,好似在对着夜色说话:“那几笔差旅费用的确不是差旅费,是一笔业务回扣。所有的单据早在年初就已经做好,钱也早就转账了,只需要下面的人每月走个形式。年终的事情太多,忙中出错,我忘记这个人在十月份就离职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置评,只能保持沉默,他看向我,神色坦然,“这笔费用和带给公司的利润相比,不足一提。Mike也同意这样的操作手法,虽然这样的手法不被总部认可。当然,现在总部也意识到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做生意的方式,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张商务卡,里面有一笔特殊的款子,用于与客户往来。这两年,这个数额上限越来越大,我已经不需要通过差旅费用来消解这些特殊支出了。”

  我喃喃地说:“你没必要解释给我听,我说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他凝视着我,漆黑的眼中有点点火光在跳跃。他坐到摇椅前的地毯上,半仰头看着我,“你可不可以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点头,没有人可以拒绝他此时的眼神。

  “是不是公司里的每个人都认定宋翊会赢?”

  早知道是这个问题,我无论如何也要拒绝。我期期艾艾地说:“我不知道,应该不是吧!公平竞争而已,何况Mike一直很赏识你,也一直在全力帮你……我……其实……”在他的眼神下,我的头渐渐地低下去,哼哼唧唧了半晌,一横心,索性竹筒倒豆子,一口气全说了出来,“宋翊毕业于美国的名校,华尔街上很多人和他都是校友。你也应该知道,美国人很重视校友群的。他又在总部工作了六年,同事们私下说他和MG几个大头的关系很不错,有去纽约出差的同事看到他和他们打高尔夫球的照片。他们说,其实上头早认定是他了,只不过一不好拂了Mike的面子,二不好伤害员工的积极性,毕竟你是MG中国大陆区的开国功臣,所以这个过场是一定要走的。”

  屋子里静得让人发寒,我搜肠刮肚地想找几句话安慰一下他,可是脑袋昏昏沉沉的,想了半天,只想出一句:“你的能力,中国金融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话一出口,我看到他的脸色,立即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而且是一句大大的错话,“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MG当然不会让你离开,你也当然不会离开MG……”

  “好了,不要再说了。”他面无表情地截断了我越抹越黑的话语。

  我满心懊恼,只能端起酒杯,痛饮一杯。幸亏天底下有酒这种东西,不管千愁还是万绪,总可以让你暂时忘却。

  陆励成也端起酒杯,两人沉默地喝着闷酒,半坛子高粱酒喝下去,他的话渐渐多起来。他无意识地替我摇着摇椅,我蜷在上面,眯着眼睛,不停地笑。

  “苏蔓,我一直很拼,今日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赤手空拳打下来的。十四年前,我进北京城时,我的行囊只有一床棉被加三套衣服。”

  我用力点头。

  “我是农村考生,我爹娘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一切都要靠我自己。我们省的高考分数线又高,不像你们北京生源,北京人上清华、北大的分数在我们省刚刚超过重点大学的录取分数线。”

  “嗯,嗯,轻点儿摇,我脑袋有点儿晕。”

  他很听话地轻轻摇着,“我是在北京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毕业,宋翊是清华毕业的;我在人大读了个在职MBA,他是伯克利的金融硕士;我在国内从替Mike打电话、泡咖啡、记录会议摘要做起,他一出来就是华尔街上的精英;我花费十年的时间,才到今天的位置,他只用了六年。但论真才实学,我不觉得自己比他差。他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而我在中国市场上能做到的,他却不见得能做到。”

  听到宋翊的名字,我脑袋很痛,心很乱,去端酒,却发现酒杯已空,“我要喝酒。”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随手把自己的酒杯递给我,我扶着他的手,连喝了两口。“可是……”陆励成摇着头笑起来,“现状就是那么奇怪,只要是国外回来的海龟,就带着一圈无形的光环,似乎只要是土鳖,就注定了先天弱小。”

  他的话怎么这么熟悉呢?我努力地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一个大学老师远赴英伦时,留给我的感叹就类似于此。院里天天嚷着要创世界一流院校,搞人才引进,结果就引进了一堆海龟,逼走了一堆土鳖,这个我最喜欢的老师就是被逼走的人之一。大姐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公司里高管层的空位,即使国内明明有合适的人才,总部也视而不见,就是喜欢不辞辛苦地从海外弄一个过来。

  想着那个老师,年纪已老大,却被生活逼得要到国外闯荡,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想着大姐的事业瓶颈,我长吁短叹。

  陆励成听到我的叹气,给我加了点儿酒,与我碰杯,“我自己都不叹气,你叹什么气?我相信事在人为!”

  我稀里糊涂地陪着他喝光了酒,等放下酒杯时,我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刚才为什么叹气,只是看着他眉目间的坚毅和自信,感受到他一往无前的决心,无端端地替他开心。

  他看到我的笑容,也笑起来,“苏蔓,我……”他凝视着我,欲言又止。我伸手去摸酒杯,他握住了我的手,神情异样的温柔,“先别喝酒了,我今天晚上带你出来不是为了什么差旅费用,而是想告诉你一句话,我……我……你想不想听个秘密?”他的眼中竟然透着紧张。

  我点头,再点头,嘻嘻笑着,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姿势,弯下腰,俯在他耳边小声地说:“我……我告诉你个秘……秘密,你要保密。我……我好……好喜欢宋翊。”

  我头一歪,栽到他肩膀上,彻底昏醉了过去。

  早上醒来时,我头疼欲裂,看着完全陌生的小屋,不知身在何处,发了半晌呆,才想起陆励成,这个屋子是陆励成的!我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扯着嗓门大叫:“陆励成,陆励成……”

  屋内鸦雀无声,只在窗口的桌子上一个旧闹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我走过去,拿起压在底下的纸条——

  打下面的电话可以送你回市区。

  没有解释,没有道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手机号码。昨天晚上的事情一半清楚,一半模糊,刚开始我很害怕,后来我很生气,再后来我好像不生气了,我们就在喝酒,再然后……我就醒来了。我皱着眉头思索,陆励成究竟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就是因为周五的晚上太无聊,所以需要抓一个人陪他喝酒?

  我嘴里喃喃咒骂着他,按照他的指点,拨通了电话号码,对方说十五分钟后来接我。我匆匆擦了把脸,打开冰箱,从里面拿了根香蕉,坐上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下车付账时,一男子说着一口北京土话拒绝了我的钱,“陆先生会付的。”说完就开着车飙出了我的视线。

  我拖着一堆行李,百感交集地走进自己住的大楼,我回个家容易吗?给老妈打电话,告诉她我明天回家,今天实在折腾不动了,决定先泡个澡,然后让麻辣烫给我接风、洗尘、压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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