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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下过雪之后的街道很滑,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驾驭架子车了,从家里到新房子之间的一公里路他要推着车走三个多钟头才能走完,然后把东西搬进屋子里,喘着粗气继续推门出去忙碌。

  事实上家里那点东西根本不需要花费那么大的气力和那么长的时间来搬迁,但对他来说,每一样很普通的体力劳动都已经变得困难重重。

  七天之后,他基本上搬完了家里的碎小东西,就剩下一些大件的家具。他实在没有办法搬了,也没有力气搬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说晚上跟父亲一起搬,父亲忙着答应。母亲立刻表示出了反对的意思:“你爹晚上得抽时间把这边家里的东西归置好。你慢慢搬吧。活动活动也好,要不然找个朋友来帮你搬吧。”

  士心没有再说话。没有吃饭就默默地睡了。

  第二天傍晚当他推着一个柜子走在街上的时候,浩渺的大雪又来了,飘飘荡荡撒满天际,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推着车走在大雪里,肚子痛得很厉害,几乎让他坚持不住。走了一段路,到了一个下坡的时候,脚底下突然一滑,他没有拉住手里的车把,架子车脱手跑了出去。他慌忙地追过去,想要拉住架子车。车子变了方向,车轱辘被街边的水泥台阶挡住了,车把一歪,正好顶在跑过来的士心的肚子上。他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蹲在了地上。一阵抽肠扒肚一样的剧痛让他缩成一团。

  他蹲在地上,大雪很快在身上盖上一层白纱。一滴一滴的鲜血从他裤子里渗出来,滴在雪地里,鲜艳夺目。

  9

  母亲的脸上满是疼惜。

  下班回家的时候她远远看见自己借来的架子车歪在街边,车上是家里的柜子,很多人围在那里观看。她意识到那里被围观的一定是自己的儿子,就挤进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了儿子身子地下雪地上一大片殷红的鲜血。

  她给儿子烧了点糖水,一再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儿子一遍一遍地说可能是痔疮。母亲将信将疑。当她坐在儿子床边仔细地看着儿子的脸的时候,忽然发觉这些天来自己根本没有注意到,儿子的面色蜡黄,形容憔悴到了让人担心的地步。

  “娘知道你心里苦,可是别糟践自己的身子啊!多吃点饭,别弄出什么病来。”她说。

  士心点点头,望着母亲,笑了。他很感动,他要的真的不多。

  休息了两天之后,他跑到士兰打工的饭馆去看妹妹。老远就看见妹妹站在饭馆门口,一个胖乎乎围着围裙的妇女正站在士兰面前大声责骂。

  看见哥哥走过来,士兰想说什么,但是没敢说,默默地站在那里咬着嘴唇,两只手放在身前不停地搓着,上面布满裂口,被水洗成粉红色,沁出一丝一丝的血。

  从那个女人的话里面士心听得出来,妹妹不小心打破了几个碗,招来了这一顿训骂。士心走过去对那个女人说:“就算打碎了几个碗,你也骂够了。叫她好好干活儿吧。”

  女人斜了他一眼,问:“瓜子儿里钻出个臭虫来,你算哪根葱哪头蒜?”

  士心很想回敬一句,但他忍住了:“我是她的哥哥。”

  女人顿了一下,然后很快就不把这个看上去病秧秧的小伙子放在眼里了。“就算是她老子来了也没用。打破了碗还不许骂她么?”

  女人说完接着骂士兰,骂得越来越难听,手指头在士兰的头顶上指指戳戳。士心心里腾起一片怒火,他大声地说:“你可以骂她,但是用不着那么恶毒。不就是几个碗么?你还知不知道尊重别人?”

  “说的就是,还真的就是为了几个破碗,你赔给我啊!你赔了我就不骂了。我还懒得骂呢!这么冷的天,有这工夫我去烤烤炉子不好啊?”

  士心口袋里没有几个钱,连几个碗都赔不起,他没有话说了。那个女人斜着眼看看他,底气更足了:“装什么大爷啊?有本事让妹妹干个体面的活儿,做这下贱的活干什么啊?”

  士心终于忍不住了,走到妹妹身边,把她身上的围裙解下来窝成一团,丢到那个女人脸上,然后拉起妹妹就走:“走,咱不干了!”

  那个女人没敢吱声,看士心和妹妹走出很远,她才跺着脚骂起来。

  “哥,我这个月的工钱还没领呢!”士兰说。

  士心拉着妹妹的手,心里很痛。“咱不要了,别让人家看不起。”他说。

  10

  家里最后的一点家具是在妹妹士兰的帮助下一起搬完的。母亲知道士心让妹妹丢掉了工作,连着几天不住地唠叨。士兰不敢吱声,没过几天就又出去上班了,这一次找了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在武警宾馆当服务员。

  士心知道自己的日子似乎不多了,这个时候他才冷静下来,开始考虑自己未来的事情。他不敢想象有一天自己离开的时候,父母亲会是怎样一种情形。他很舍不得父母,舍不得妹妹。他有很多打算,他希望自己能让父母和家人过上幸福的日子。但现在所有的心愿都仅仅是一种愿望,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变成现实。

  他还从来没有想到过死亡。即便在这样一种窘况下,他依然想着能够在身体稍微好转的时候出去工作,家里很需要他的帮助。他也需要在忙碌中忘记很多事情。他试图重新摆起家里的小摊,但是每次一出去都会被城管撵走,他拿着执照和完税收据给那些城管看,对方瞧都不瞧就丢还给他。很多次他都跟城管剑拔弩张,最终有一天那些人打烂了他的摊子。

  砸毁了摊子,母亲又一顿埋怨。士心也觉得自己对不起那台一家人整整守候了十多年的小秤。如果不是自己实在没有气力跟那些人争执,他一定会扑上去打破那些人的头。听着母亲没完没了地埋怨,他觉得自己现在活着是一种彻骨的痛苦。

  他开始害怕这种慢慢等待死亡的生活,害怕让父母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也害怕在这种等待中感受到的那种彻骨的悲凉。如果注定要在这两年里离开这个世界,他宁愿那一天早一点到来。那一天的早点到来会减少很多痛苦。

  路边的街灯静静地洒下一片光辉,照着湟水河。张士心站在河边望着清澈的河水,河面上亮光闪闪。这条河从这座城市穿过,进入甘肃境内,最后注入黄河,是黄河上游的一条很重要的支流。两年前他离开家里去北京念书的时候,只有建恒送他,他们一起站在河边吐口水比赛,还被管理员罚了款。两年之后,他静静地站在河边,他要结束自己已经变得格外脆弱的生命。

  冬日的河水静静地流淌,晚风带着一阵阵刺骨的凉意吹过来。不远处的高楼大厦里灯火通明,车站里刚刚结束旅程的行人匆匆忙忙地走出来和亲人拥抱,欢天喜地地离开。士心站在河边,很长时间没有理过的头发被风吹得纷纷扬扬,泪水顺着面庞轻轻滑落。但他的心里安静如水。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清凉的夜风中立刻出现了一道乳白色的气流。他擦一把眼泪,忽然笑了。“一切都过去了。”他对自己说,然后一步一步走向冰冷的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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