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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寝室里空无一人,我松开行李转了两圈,茫然坐下来,手指来来回回,摩挲着方凳边缘突起的芒刺。

  两年前它绊倒我,两年前我爱的男孩子在楼下安然等待。一切进行于仿佛无始无终的恒力中。

  而到了现在,就如同陷入一场失速,事态流离。

  蓦地,我被刺扎了一下。

  猛然醒过来,真的有人在楼下等我!言维维,她一定会迎面吼一声,庄凝,人家生个孩子都没你这么长!赶紧冲到阳台上,我预备感一嗓子,别急啊,我马上就下来。

  车棚底下,绿色的整理箱边上,真的还站着一个人。

  我没戴眼镜,乍一看,言维维怎么亢那么多?——这个念头只来及微弱一闪,立刻有激越的情绪,汹涌地漫进心头,情感波动先于判断力抵达,甚至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我的身体就已经在发抖。

  他当然不是言维维,但奇怪的是,以前他的出现,也从来没有,给我这样的震慑,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叫了一声:“齐享。”

  我听见我的声音,怎么形容呢,如同劫后余生还还着恐怖感的,尖锐的喜悦,我被自己吓一跳。

  齐享抬头看见我,他的神情在一瞬间发生变化,一种闪亮的,静默的欢喜,这个世界无声三两秒,直到他对我张开手臂。

  我回身就跑,险些再一次撞上方凳,好歹反应及时绕了过去,一直奔到二楼转角那儿,才渐渐的把平稳找回来——脚步这么一慢下去,变直接演变成了犹疑。

  我这样,好像是不太那头的。就这么一路奔下去扑到他怀里,就像个真正的,没心没肺的小女朋友?就像,就像你真有多么爱人家一样?

  你怎么好意思呢,庄凝。

  我攀着扶手,坐到台阶上,把脸埋到手掌里,蜷起来就这么动也不动的过了十几秒,然后搓搓面颊,站起来,下楼。

  齐享的视线刚触及到我,便疾步向这边走来,我于是停在台阶上,注视他热切又尽量从容,笔直地走过这么一小段路。

  非常奇怪。奇怪。他样子没有变,甚至外套都跟临别那天是同一件,但他笑起来,我竟然脸红了,等到他先开口,久违的声音,“小姑娘,过得好吗?”

  我一个没留神,甚至磕巴了,“你,你呢?”

  “……”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他心里激起了怎么样柔情的反应,反正我看他当时的眼神,觉得他是马上就要来碰我的头发了,结果他只是伸手,接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要知道齐享平常是基本没有小动作的那种人,于是他这样抗拒自身本能的动作,尤其的,那个什么。

  在公众场合太亲密,我不习惯。他也不习惯。所以接下来他只推一推我肩膀,“走吧,帮你把行李搬上去。”

  “对了,言……我那个室友呢?”

  “这才把人家给想起来。”齐享这么说,就跟他自己一直记得这件事似的,“走了。”

  “我还没谢她呢。”

  “我谢过了。”齐享俯身把箱子提起来,“我答应,有空提供几个段子,给她作写作素材。”阿姨倒是没有多加为难,看一眼整理箱再看看齐享,“送上去就下来啊。”

  房间里东西又多又乱,我把几个纸盒拿到阳台上去,回来时看见他靠在床栏上,一只手把另一边衬衣袖口的纽扣给解开,放松的,愉快的,懒洋洋的姿态。以及毫无设防。

  我站在一步之外,犹豫在说,:“齐享……”

  “太远,听不清。”他用一只胳膊就把我捞过去,“说吧。”

  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先说说你吧,你怎么回来的?”

  “这个嘛,”他一般不用这种语气讲话,“买票,登机,看一看美丽的空姐,就到了。”

  “我不是指这个,……怎么没事了也没打电话给我?”

  “上机前打到你家,令堂说你回了学校。”他说,上午院方刚宣布解除隔离,等飞回来从机场出来又到陵城医院接受检查,量体温,“然后,才被放到马路上。”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忍不住笑了一下,他们银行这一群大小精英,被他形容的,像一窝带头逃出生天的茫然感的,小动物。

  “难怪我今天刚办好卡给你打电话,你手机关机了,那会儿刚上飞机是吧?”

  “嗯。”他稍稍松开一点,看看我。“真的,这些天吓到你了?”

  “啊?”

  “不然怎么现在还傻乎乎的呢?”他微笑,“这么好讲话,不像你。”

  “……”

  没等我有所反应,他低下头亲一亲我的前额,很克制,这个动作一般是放开的前奏,但相反的,他再次抱紧我。就像他自己也没决定好,下一步做什么,不知道,不知道,这是种跟愉悦并行的无知,世界仿佛成了个秋千,晃得又轻又慢。

  挺想你的。他说。声音里那一点含混,你算他是不擅于此,或是对浓烈情绪的一个掩饰,都讲得过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

  情感这个事情,它往往不能够分析,揣测,预选设定,准时发生,它总是即时更新,然后左右你做出新权衡和判断。上一秒的决心还信誓旦旦,下一秒可能就突然疲软。

  齐享的笑容,包括他整个人,仿佛是我这段时间以来,看见的第一样崭新明亮的事物,其余的都破落得不堪回顾。

  于是我并不能事先预料,此刻在他的怀抱里,我会这样,勇气尽失。

  我把那天发生的事告诉齐享。那天高中聚会后的下午,沈思博离我很近,他说,庄凝,我以为你都放下了。我也这么以为。话说到一半我就哭了。酒精让我的意志非常薄弱。

  沈思博慌起来,他俯下身:“别哭,别哭啊,小凝。”

  他长那么大,也就看我哭过这么两次,他离我很近,呼吸可闻。

  但他不是我的,他找到了他的百分百女孩,而我只是他的山水与佛塔,至于那些未完成的相见,到不了的彼岸,触不到的指尖,统统跟我没有关系。

  “小凝。”他温柔,因为心慌,也可能因为酒尚未醒,略微有一点口齿不清,“你……别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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