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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身上淋漓不尽,每迈一步都感觉如挪动一座山那么困难,但我仍打起精神挪出了房门,见公公婆婆坐在天井的另一头,正小声说着什么。看到我,他们站起身来,忧伤地对着我笑。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鼓励自己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不能让老人担心啊!我像平时一样地笑着,说:"我要回去一趟,家里的事情就麻烦阿爸阿妈了。"老人点着头,送我到楼下。临出发时,婆婆突然抱住我说:"卓嘎,我们对不起你!"话音未落,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没什么,阿妈,今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我走了。"我强装笑颜,安慰地搂了一下她。然后在扎西的帮助下我翻身上马,踏上了奔丧之路。

  我这样的情况,如果在内地,是不是很不可思议。记得在电视里看过,内地女人如果发生我这样的情况都要卧床休息一个月,家人好吃好喝地侍候着。在我们这儿却不一样,别说流产,就是生孩子,因怕给家里带来血光之灾,临产时女人都到野外去生,生完后自己处理脐带,然后抱着孩子回来,喝上一碗用红糖、奶渣、青稞酒熬的糊糊后,该下地下地该放牧放牧。自古如此,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们的生命跟男人一样强健,任何时候都没有特殊照顾的地方。

  尽管我认为自己不需要特殊照顾,但仍享受着扎西的关爱。因为要赶夜路,扎西准备了厚厚的毯子、羊皮袄,还在我的靴子里塞满了羊绒。

  他牵了两匹马,出村后我们共骑一匹,他用胳膊护着我,把我裹了个严严实实。

  此时我才知道,是莲告诉了他我出发的时间。在应该到达的时候他跟黑鹰等不到我,便又回村打电话给莲,莲再打电话到那个县上找到熟人,打听到有一辆去藏东的客车路过,其中有个孕妇,他想可能是我。可是,在预定的时间里我还是没到。他便不停地从路过的司机那里打听消息,后来终于从一个卡车司机那里听说前面弯道处有一辆去藏东的客车坏了,他便带了黑鹰赶过来,就这样找到了我。

  他说得轻描淡写的,我却听得眼泪哗哗。

  我们到家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门口已经用白色的石灰画了两条白线,跟家门的宽度相同。在有坑的地方或是岔路口,都有白色隔断。我知道这是引导亡灵的路,我的阿妈将顺着这条路到往生的地方,从此将不再相见。

  二哥和嫂子迎了出来,尽管他们面色憔悴,却如往常一样招呼我们。

  见到他们,我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我不能哭,家人也都不能哭。如果我们哭泣,阿妈的亡灵就会因为舍不得亲人而留在家中,成为孤魂野鬼,那会影响她转生的。阿妈既然走了,就让她的亡灵安安心心地离去,不能因为我们的不舍而让她进入不了轮回,永远受地狱的寒凉之苦。

  我们上楼,捧着哈达,先去看阿妈。按照我们的风俗,人去世后,要立即通知僧人,超度亡灵,以免亡灵走入歧途。祈祷神佛,请他们保佑亡灵去往极乐世界并尽快转生。这个程序完毕后,才能移动死者的肉身,把死者身上的衣服换成白布,把头弯于两膝之间,如母体中的胎儿一样,然后放于屋内的一角,要特别防止猫等动物接近,以免惊着亡灵。出殡的时间要经过僧人打卦择吉日,此间还要请僧人天天来家念经超度。家里每隔七天就要为死者念经行善,举行各种超度亡灵的法事,到寺院点灯拜佛,祈祷死者早日转生人间,一直到七七四十九天为止。只有过了四十九天之后,我们才相信死者的灵魂已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跟人间脱离了一切关系。

  阿妈的肉身就在旁边小屋子的一角,已经被天葬师用哈达绑成胎儿的样子,稳稳地坐在临时搭成的土台上。旁边点着一盏酥油灯,外面用白布单子隔开,上面挂满了哈达。

  屋子的另一头,四个僧人正在念度亡经。法器有节奏地响起,同沉稳的诵经声融合成一片,显得那么清晰、明朗……

  此时,我心平静,相信阿妈临终时已经看到了莲花生大师所说的"光明地",她已经去了天堂。

  这个自发的"光明",无始以来就不曾被生过。

  它是本觉之子,而本觉也没有父母--多妙啊!

  这个自发的智慧,不是任何人创造的--多妙啊!

  它没有经历生的过程,也没有死的成分--多妙啊!

  虽然它是那么明显可见,却没有人见过它--多妙啊!

  虽然它在六道里轮回,却不曾受到伤害--多妙啊!

  虽然它见过佛土,却不曾变得更好--多妙啊!

  虽然他存在于任何人身上的任何地方,却不曾被发现--多妙啊!

  而你却继续想从别处证得果报--多妙啊!

  即使它原本是你的,你却往别处去寻找--多妙啊!

  死亡,既是今生的结束,也是来生的开始。

  我们进去,躬身把哈达献给阿妈,然后转身出来,去佛堂看奶奶。比起上次,奶奶更老了,背更驼、腰更弯了,白发凌乱。看到我们,她没说话,仍然转着经筒只顾念经。我和扎西坐在她身边,仰头看着前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幅唐卡,佛像的眼睛还是那么安详,眼里盛满悲天悯人的慈悲。

  母亲的肉身离开家时,是凌晨四点。我们不能去,因为怕母亲的灵魂看到亲人伤心,便请了远房的两个亲戚和乡人一起送母亲走。大哥背着母亲出来,我和二哥、嫂子不由得跟了上去,顺着那两条白线送到门口等待的拖拉机上,看着母亲在持香的乡人护送下慢慢消失在了漆黑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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