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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面对八万块钱,我还深深体会:良好的社会关系是多么重要。我是孤儿,养父母有一个弟弟,情况比我差远了。除此之外,我无三姑六舅,在雁南我除了同事,熟人也不多,更不要说朋友了。而我们局里的肖玲则不同,这个姨在公安局,那个嫂在交警队,这个弟开公司,那个叔当老板,她生了孩子不必带,公婆全包,有了钱不必花,食宿免费揩油,买个房子不仅不要掏钱,公婆给她装修好,才让她去视察一下,询问她是否满意。他妈的,她好像是哪个沙漠上的阿拉伯国家,他妈的地下全是石油,天生是躺在票子上睡觉的好主。她开着一辆十多万的小车,戴着一双白手套,上班常常说腰痛,下班常常去按摩。她不腰痛行吗?上班是坐着,开车是坐着,回了家也是坐着。

  面对八万块钱,最后我彻底放弃了尊严。我想出了一个主意,没办法的主意,我求陈晓霞跟她的堂弟去借。虽然她堂弟说过“前庭后院,空气新鲜”之类的话,现在我们这样来理解:他读书不多,说话直爽,而且是自己家里人,也是一片善意,提醒我们奋发努力做出更大成绩。何况他最近来了一次,对我们这两位知识人还是非常尊重的,想把他的儿子送到雁南来读小学。这种拜访,对他来说,带点上城述职的意思,让我们看得起他的儿子。毕竟他这几年的经济建设取得了伟大的成就,正一步一个脚印地朝农村高级发达家庭进展。

  下一步,他将在强大的经济实力支持下,培养出一个具有城市气质的新一代有理想有道德有修养有知识的“四有”新人。

  为了表示这种决心,以及具备这种条件,他表达了如下观点:一、虎子决不能像他一样成为乡下人,乡下人再有钱也是乡下人。二、送他读大学,就是送到美国剑桥大学也送得起(为了借钱,我们没给他纠正)。三、目前鱼塘的形势不是小好,也不是中好,而是一片大好。四、信用社还存了十多万。五、虎子在这儿读书,他决不负姐夫姐姐的一片情,有什么就说(只差没说“困难”两字了)。这不是天赐良机? 我将上述情况从战略高度分析给陈晓霞听,丝丝入扣。陈晓霞说出那句伟大的名言:苏师爷,你祖籍是绍兴(“扫兴”谐音)的吧?

  我说:这是最恰当的办法啊。你堂弟也不会催我们,我们每年还一两万,他也放心,何况……

  何况人质在你手里,是不是?

  屁话,不叫人质,你就喜欢用阴暗的心理来揣度人家。如果他真的借给了我,是双赢。你说我这个做伯父的不会尽心辅导孩子?小升初,初升高,高升本,择校选校,不是我的下饭菜?双赢的结果就是我为你们陈家培养了又一个光宗耀祖的旷世奇才。

  又培养了一个?你培养过谁?

  前一个当然不是我培养的,她叫陈晓霞!

  你,你,你好坏。她娇嗔地扑过来。其实,在革命成功的前夜,女同志都喜欢撒娇。她终于同意了我这个主意。她觉得以她在堂弟及家人面前的威望,这件事最有把握。何况向雁南的同事熟人去借,人家借给了你,一、有一种恩人的心理;二、有一种炫耀的心理,有时会泄漏出去;三、农村人一般相信城里人,不像城里人互不信任;四、借钱时,话好说一点,不至于太尴尬。她答应出面去接虎子进城,并想得比我周到,说:不是房子缺钱,是想把虎子接到家里住,房子要大一点,要专门给他一间房,不能让他跟小琴混居,房子越大越好,所以缺点钱。

  女人比起男人来,更适宜搞政治。在许多场合下,她们出面更能有效地解决问题。

  估计你没有意见。

  特别是汪志明没有意见。

  我后来听说汪志明不愿出钱,不仅没出一分钱,还把那女人吓跑了,就是请另一个女人出面。这个女人也是他的红颜之一,但绝对不仅限于“红颜”两字,简直称得上哥们儿了。她听说了这事,说:我去帮你解决,真是不要脸的婊子。她就冒称是汪的妻子,打上门去,进门二话不说,几个耳光,打晕再骂:你这个婊子养的,敢勾引我男人?你是吃了豹子胆,老子叫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顿暴打,放下毒话,吓得这女的屁滚尿流。

  这韵子吃了闷亏,还不知道是个局。第一,她这样偷偷摸摸,当然不敢认识汪的妻子,所以,世界上,她知道除了自己不是汪的妻子之外,其他女人都可能是汪的妻子。第二,这要得力于现代城市人际关系,一般人除了认识自己圈子里的几个人外,连邻居是谁多半搞不清楚。不管情妇打老婆,还是老婆打情妇,咱们懒得管。不过按照情妇与老婆的一般定律:年纪大的打小的,丑的打漂亮的,观众还是支持前者。在这种有利条件下,汪志明先生不费一炮一弹,将占据高地的,置他于死地的敌军打得落荒而逃。韵子只好离开雁南。离开时,她是怎样一种心境? 她在心里说:别了,我的雁城,别了,我的屈辱,别了,我心爱的汪哥,还是回到老家去吧,不过,我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毕竟是两人的结晶,我曾经确实在深圳混过,那不是我的错,是贫穷和落后,让我出卖了人格。但是,当我遇到你汪志明时,你的热情,你的慷慨,你的富有而不嫌弃,让我春心如四月洪流滚滚涌动,我认定你此生就是我的最爱,人世间自有千娇百媚,我只独爱你那一种。汪,你知道吗?我也理解你,并非你不爱我,是你那可恨的老婆,让我们孔雀东南飞;是这个世界可恶的世俗,让我们银河相隔。最后这一天,你也不敢来送我一别。长亭更短亭,垂柳多依依。我不是诗人,但我背得这一句,因为,深圳那个对我好的男人反复说的也是这句话。问苍天,为什么有情人难成夫妻,相爱如我俩总要劳燕分飞?你不要认为我是杜撰的。你读下去就会知道,一年以后,那个女人真的抱了个小孩来找汪志明,那是后话,到时叙述。 很快就到了冬天。

  暗流在坚冰下涌动。

  鲁局近来很活跃,经常邀我们这些年轻人打打牌。有时玩得久,由他买单进馆子。有一次,我输得比较惨,其他几位也输了。临走,他把我叫住,说有事和我说一下。等那几位走远了,他就掏出钱来塞到我口袋里。我说:局长,你这是……他说:纯粹是玩着乐,输赢大了就没意思了。回到家里,我想,鲁局这个人还是讲情义的。他邀我打牌,主要是让我与大家打成一片,也知道我经济比较紧,所以把赢去的钱都退给我。后来有几次,他又邀我们这班青年人去搞摄影活动,爬雁南郊外的谭上峰,去时,还有两名漂亮女子,一路很是快乐。大家觉得跟鲁局在一起,日子过得格外惬意。

  日子不知不觉就接近年底了。年底是个关卡,发点钱动点人,都是在这新旧交替的时候进行。所以,局里到了这时,会就特别多。

  这是一次研究下属单位人事问题的会议,一般来说,我列席参加。会议开得比较成功,所谓成功就是陶局授意分管人事的万副局长提出的人选,基本通过了。这种通过就属于库尔特卢因的团体行为理论。通俗地说:就是大家或者绝大多数人都通过了,你不同意,你就必须承担由此带来的巨大压力,那个被否决的对象会把你当成仇敌。当会议按照正常议程快接近尾声时,鲁局发话了,他说:既然是研究人事,就人事问题我还有一个意见要提出来,请苏主任回避一下。

  我为什么要回避,难道是一个非常秘密而敏感的人事变动?是我有希望了吗?我望了望陶局,毕竟陶局是一把手,这也是我应有的程序。陶局愣了一下,挥了挥手,说:好吧。

  我莫名其妙,离开了会议室。

  这个绝密的会议到底议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直到一个月后,我才感觉鲁局与陶局已经闹到快公开了。事情的起因也通过各种渠道漏到我耳朵里来了。大抵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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