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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

  "也许连来年的春天都看不到了,"舒曼失神地瞅着他身后墙上的书架,轻轻抿一抿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是没资格得到同情的,可是心里不能说没有遗憾。原先韦明伦劝我登台我抗拒,可是当我从医生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死期不远后,我反而发疯似地想登台,今生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想给自己的人生来一个完美的谢幕,用音乐为自己送行……"

  "……"

  "我不能求其他任何人,只能求你,给我这次机会,让我死在舞台上也好,即便我没有资格选择死去的方式,我还是希望你能让我……"

  "闭嘴!"他终于打断舒曼的话,眉头皱着,嘴角的线条绷得紧紧的,眼神如两柄闪着寒光的利刃,仿佛是先从自己的身体里拔出来,然后刺向她的,似要跟她同归于尽,"我不会允许你在我面前死去,从而让我一生来凭吊你!我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他突然提高嗓门嚷道,下颌刚刚剃过的胡楂,根根凸起,仿佛随时都会刺破皮肤冒出来。

  "可你不是上帝,你左右不了我的生命!"舒曼也嚷道。

  "我就是上帝,你一个人的上帝!"他也嚷道,两道浓眉竖起,如果不是了解他这个人,肯定会被他这个样子吓倒。但舒曼知道他就这臭脾气,这个时候又不能跟他死杠,只能凄凄哀哀地说:"好,如果你是我的上帝,那你告诉我,到了我这份上,我该怎么办?明知道所剩的日子不多,却并不想就此安静地死去,我不是张爱玲,她辉煌一生传奇一生可以平静地死在自己的卧室里,可我过去所经历的人生已经一塌糊涂,为什么到死连最后的心愿都不能实现呢?"

  "你少给我摆出这张臭脸,想我同情你?门都没有!"他一眼洞穿她的心思,脸上刀劈斧削般,线条生硬,一丝一毫缓和的余地都没有,"我还要问你呢,到了我这份上,我该怎么办?犯下的错误不能纠正,种下的祸根无法拔除,面对一个在黑暗中窥视自己十多年的人,你以为他会轻易放过我?没错,我是个杀人犯,可我也是个音乐家,我没办法在他不怀好意的注视下集中精力去拉琴……"

  "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看待你自己,不是吗?就像你自己说的,你是个音乐家,没错,可怎么才能证明自己是音乐家呢?仅仅是出几张唱片,一辈子躲在角落里不敢露面?你躲在这里,证明得了什么?那只会让人们看到你的懦弱和胆怯……"

  他沉着脸,厚厚的棱角分明的嘴唇在抽动:"你以为我是懦弱?"

  舒曼心里其实怕得要死,却嘴硬:"难道……不是吗?"

  这话捅了马蜂窝,他脚一蹬,茶几上的杯子飞出老远,摔得粉碎,"你很想死是吧?你现在就想死是吧?!"他跳起来,拽起舒曼的手就往窗户边拖,"你看看,你来看看,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生不如死,我都过来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懦弱?!我这么多年的地狱生活,暗无天日,你现在就是这么看我的吗?"

  他推开窗户,揪着舒曼的衣领摁在窗台上,指着不远处湖那边的疯人院咆哮:"你看到没有,我曾经就跟那些疯子一样被关在里面,关了五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为了什么?你说我为了什么?!我就是为了能等到他来,我知道他必定会来,我在这等着他,你说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如果我不够坚强,早就逃之夭夭,或者彻底变成了个疯子……而你竟然还说我懦弱!"

  他大口地吐着气,放开了舒曼,自己却趴在了窗台上,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低沉:"可是你不明白,你始终都不明白,我让自己坚强地面对这一切,只是为了有一天你能记得……或许我并不是你眼里的浑蛋……可是你只记得林然,把我当浑蛋,你骂了我这么多次浑蛋,却把最重要的一次忘记了。我苦挨十几年撑到今天,你不但没给我个交代,还把我看成了懦弱的胆小鬼,我是在你面前逃走过,可并不表示我就是个胆小鬼……你不记得就算了,可至少应该给我个交代,起码不能死在我的前面。"

  这么说着,杜长风抓过她的手,紧紧攥着,一颗很大的眼泪,缓缓涌出,滴在了舒曼的手背上。他抬眼看她,嘴角上扬,仿佛是想笑,却牵动了什么伤口般,痛得他浑身战栗。他即便那样痛,仍抓着她的手,那般用力,就像再也不能放开,轻轻唤她的名字:"舒曼,你总该给我一个交代……"

  十三年前的一个午后。

  杜长风不得不佩服林老头子,居然真的给他弄了两只天鹅来。全身纯白的羽毛,没有一点瑕疵,纯净得宛如天物。

  这两只天鹅当即被放养在人工湖上。那真是一幅罕有的美景,碧绿的湖水上,两只天鹅伸长着优雅的脖子游来游去,湖面倒映着它们的身影,衬着繁茂的湖草,简直可以入画。杜长风看得发痴。老梁不失时机地介绍说,这两只天鹅是院长大人托人赶赴甘肃千挑万选出来的,品种优良,适应能力很强,而且是雌雄搭配,说不定明年还可以养出小天鹅呢。

  "雌雄搭配?"杜长风挑着眉,连连点头,"不错,不错……"顿了顿,又说,"以后这湖就叫天鹅湖吧,别再叫人工湖,难听死了,至于这两只鹅,也得有个名字才好,老梁,你说取啥名呢?"

  "这个,我哪知道……"老梁为难地挠头。杜长风一动不动地盯着两只天鹅,问:"哪只是公的?"

  "就那只……"老梁指着一只个头稍大点的说,"就是头顶有点凸的那只。"

  一阵风吹来。

  杜长风的眼中闪过一丝湿润的光芒。

  "就叫叶冠青吧。"他沉吟着道,"叫它叶冠青……"

  老梁张着嘴,半天没反应过来。

  杜长风却自顾转身离去,缓缓上了楼。

  四年了,他当时已经在这疯人院待了四年。而那个去了的人想必坟头已经长满荒草,他的坟就在二院旁边的公墓,杜长风一次也没去过。林然说,叶冠青的哥哥叶冠语自从法庭宣判后搬到了桐城居住,母亲不久也离世,叶家从此凋零。

  "一切不会就这么过去的。"杜长风不止一次跟林然说。

  怎么会就此过去呢?四年来,那个人哪一天在他心中消失过?四年的光阴都没有让他学会面对,他从不敢去看看那坟,每次走到半山腰,都停住,一步也不敢再向前。每年的清明,都是林然代表林家去扫墓的。

  但逃避绝对不是他所愿,他告诫自己,一定要去面对,把那只天鹅叫"叶冠青",也许是他迈出的第一步吧。

  "奇奇,你爸爸已经回来了,这一次是回来定居的,你不去看看他吗?"老梁在楼下喊,"明天你家里有晚宴,你们家亲戚都会过来,你回去一趟吧……"

  杜长风装作没听到,他在想,那只雌天鹅取什么名字呢?想了一天,也没想到好名字。

  第二天下午,他在湖边看天鹅,他查过资料,"叶冠青"属于扬科夫斯基氏天鹅,有着黑色的喙,喙基是黄色,体形优美,飞翔时长颈前伸,徐缓地扇动双翅,在水面或地面冲跑一段距离后再腾空而起。雌天鹅明显地比"叶冠青"安静,不怎么飞,游泳或站立时,喜欢把一只脚放在背后,或者以头钻入浅水中觅食水生植物,贪吃的样子让杜长风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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