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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郁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呆坐在在床沿上,身体瑟瑟发抖:"什……什么?你们要把我嫁给表哥?"

  母亲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不行啊!妈!我不嫁给他!我不能嫁给他……我……我已经……"郁燕双膝一软,跪到地上抱住母亲的腿语无伦次地喊道。

  "你已经什么?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人?"母亲狠着心站起来一把抄起床上的那把油纸伞。

  "还给我!"郁燕像疯了一样站起来跟母亲抢那把伞,却把老人推了个趔趄。母亲惊讶地瞪着她:"你竟敢这样对我?好!好!"

  她转身向门口走去,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又转身对郁燕说:"我告诉你,这件事由不得你,再过七天就是良辰吉日,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母亲狠狠地关上了那扇门,并且用锁把房门锁上。郁燕站在房中,站了很久,几乎不相信刚才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在她心里,母亲一直是最疼自己的,甚至可以说是娇纵,怎么会突然之间变成了那样一副冰冷的嘴脸,难道就因为战争?难道就因为生活动荡,他们全家就像做生意一样把自己卖给了表哥以换得栖身之所?一想到自己即将嫁给那个几乎是陌生人的表哥,她就感到不寒而栗。她紧紧抱着怀里那把油纸伞,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落在上面。她终于无助地号啕大哭:"洪鹄!你在哪里?带我走吧!快来救救我啊!"

  空旷的房间里,无人应声。

  此刻,我真想上前去安慰她,无奈在这个故事里,我的形体根本就不存在。

  七天之后,凄凉的鞭炮伴随着如同哭丧般的唢呐声将郁燕送进了吞蚀她梦想的洞房。由于战争期间物资匮乏,郁燕的婚礼有些寒酸,这跟她从小到大憧憬中的隆重婚礼相去甚远。被迫套上那套红色的衣裙时,我看到她的眼神---那是犹如死了般的绝望和麻木的眼神。我知道此刻的郁燕已经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除了呼吸,她浑身上下再没有一个地方在活动。

  郁燕就这样痴痴地听从媒婆的指令,拜天地、入洞房……令众宾客不解的是,这位如同牵线木偶一样行事的新娘怀里,始终抱着一把白色的油纸伞。不管谁劝,她都不肯放下那把伞。最终,她的这个行为激怒了她的父母,二老命人从郁燕怀里把伞强抢出来。可是,当几个仆人一靠近郁燕,她就像誓死保护孩子的母狼一样瞬间被激怒了。一整天都没有动静的郁燕此刻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情感,终于像山洪一样爆发,她最大限度地用身体护住那把油纸伞,只要有人碰到,她就狂叫着又抓又咬。那场面如同行刑般惨烈,旁观者均忍不住拭泪。是什么让一个深居闺中、文雅娴静的女人变得如此疯狂?

  只有我知道,这把伞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有我知道,郁燕的心里还牵挂着谁。

  就这样,郁燕最终还是没有偏离别人为她设定的命运轨道,成为了家族的牺牲品。她的丈夫是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来不懂得如何持家。整个家业都必须依靠郁燕的努力才能够勉强维持。陈年的时间迅速地在画面中流转,仿佛一部自动控制的时光机器,一眨眼就已数年。我看见郁燕已经由原先不谙世事的大家闺秀变为了行事干练的妇人。很快,她就做了母亲,养育了三个儿女,当她把全副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的时候,丈夫染上了肺病,由于物资紧张缺乏药物治疗而一命呜呼。

  战争终于在人们的期盼中结束了,已经人到中年的郁燕带着自己的儿女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经历了战火的洗礼,这里已经全然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江南水乡的样子。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那座小石桥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她急切地询问乡邻是否见到过洪鹄,得到的答案始终是否定的。

  "没有了石桥,如果他要回来,到哪里去找我呢?"

  于是郁燕开始动手重建石桥,在那个物资紧缺的时代,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太难了。她需要照顾孩子,还要干活来养家。可是不管多累,她总是日复一日地积攒着结实的青石,等到一定数量之后就把它们运到河边去。每当她拖着大石的身影出现在路上的时候,总会引来一阵阵讥笑和议论的声音:这女人疯了!连饭都没得吃,一个人还要建什么石桥?然而,郁燕从来不为这些冷嘲热讽所动。游离于故事之外的我,默默地任由这些画面在心中叠加成两个触目惊心的字---"信仰"。

  可惜筑一座桥比想象中更加艰难,哪怕仅仅只是一座小石桥。到了河水涨潮的季节,潮水无情地把郁燕辛辛苦苦垒好的框架冲垮,上天丝毫不怜悯这个女人的苦衷,似乎在刻意折磨着她。一年又一年,郁燕变得憔悴不堪,她似乎把重建石桥当成了自己生活的目标,她坚信石桥建好的那一天,洪鹄就会回来。

  就这样,石桥一次次被涨潮的河水冲垮,又一次次被重新垒起来。洪鹄始终杳无音信,而郁燕已经渐渐变成了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婆。

  很多年过去,石桥终于建好了,很稳固,再也不会垮掉,但洪鹄还是没有回来。在后来的每个中秋之夜,人们总能看到一个眼神坚定的老婆婆,高擎着一把发黄的白油纸伞站在石桥中央,双眼望向北方。

  故事最后的这个画面和白天所见到的那一幕景象重合到了一起,猛地把我唤醒。此刻,浴缸里的水已经变凉了。我在产生幻觉之初所见到的血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浴缸仍然洁白,水依旧清澈。

  今晚就是月圆之夜,也就是房东婆婆和洪鹄约定的日期!我大梦初醒般爬出浴缸,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那个在院墙外面徘徊的年轻人,一定就是早已战死沙场的洪鹄!

  当我急匆匆地穿好衣服跑出门口的时候,被一个东西狠狠地绊倒了。我的头撞到地上,头昏脑胀地爬起来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站满了猫。它们此起彼伏地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就像在哭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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