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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陈子柚白天补了一点眠,然后去了那幢新建的四十九层大厦的旋转餐厅。她与迟诺约好在这里一起吃午饭。

  她提前一个多小时便到了这里,因为在家中她无法避免胡思乱想。这里位置够高,可以俯瞰整个市区。当一个人站在至高处俯瞰芸芸众生时,一切的尘世俗事就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了。

  她趴在窗边随着缓缓旋转的餐厅看着半城的风景。因为是周末的上午,路上的车比平时更多,阡陌纵横的街道如一面巨大的棋盘,各型各色的车辆如一颗颗棋子或缓或急移动着。从她站立的方向,正北方第五街正塞车,餐厅已经旋转了两周,那条街上的车辆还没有半分的移动;四点钟方向的广场则似乎有大型活动,人山人海聚拢成一团,像一个巨大的蚂蚁洞穴的入口。

  迟诺又打来电话。他已经回国,但还没抵达本城。他满怀歉意地告诉她,因为首都机场临时取消了一班航班,他只好等下一班,一小时后飞机才能起飞,午餐时间应该赶不到了。他建议她自己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或者去逛逛街。

  陈子柚说:“不要紧,我没别的事情。我就在这儿等你。”

  挂掉电话后,她觉得比刚才好多了。自昨天从警局出来一直到刚才,她都胸闷气短,仿佛身处桑拿房,偏偏还觉得冷。如果动作幅度大一些,甚至会出现玩太空梭时的失重超重感。

  她的心脏一直很健康,出现这种情况只因她良心不安,并且事后恐慌。

  落地窗边有几架望远镜,供游人观赏远方的风景,放大倍数不算高。当她觉得好受一些后,她便走过去占了一架,将观察角度转向天空,在那狭小的视角中望着天空中流云变幻。

  今日天空蓝得不同寻常,又特别高,仿佛一眼望不到底,她不一会儿就看得头晕,又将目光投向了地面。刚才那些如爬虫一样蠕动的棋子们渐渐清晰起来。

  她在到达旋转餐厅五分钟后就发现,这座大厦竟与盛世大厦只隔了一条街的距离,因为对面是一处展馆,没有高层建筑阻挡,站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座楼的背面的巨大楼标以及即使在初冬时节仍绿荫葱茏的后墙。从望远镜里看,那巨大的标志牌与她几乎近在咫尺。这一点她之前实在没想到。

  她刻意地忽视这个事实,每次转向那个方向时,她都尽量将目光投向别处,但是那个仍然时时跳入她眼帘的标牌,令她想借助站在高空忘却一些事情的目的大打折扣。

  后来,当陈子柚不幸从望远镜里无意中清晰地看清那座大厦的主人的座驾正缓缓地开入那座高层建筑的后院绿化隔离区内,她死撑了一上午的精神开始出现裂隙,先是一条条细小的缝,越来越宽,渐渐四分五裂。

  其实站在她的位置上,既看不清车型也看不清车牌。当时她只是被一辆在拥堵的车阵里行走得游刃有余的车所吸引,她在望远镜里一路看着它开进一处城市里少见的常青树木掩映的围墙之后,又在楼前停车,车上下来两人,尽管小得如沙盘中的人物模型,但她仍觉得那身形与姿态隐隐熟悉。她惯性地向上看去,惊然发现那座建筑竟是她一直在极力回避的盛世大厦!

  他们停车的地方并非停车位,保安站在一边,却并不阻止,可想必是这座大厦的高层人员。这座大厦里她会有熟悉感的只有两人,江离城与江流!

  她记得自己自十几岁后已经少做这么不经大脑的事了。在她判断出江离城居然在周末到了公司这个事实之后,她在大脑还未做出反应时,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她顾不上仪态,也忘了自己今天一活动剧烈就晕眩并且呼吸艰难,她迅速地冲进电梯直达一楼,小跑着穿过大堂,挥手招来出租车。

  司机听到她要去的地方后,不可置信地又确认了一遍,然后穿过一条小路,在还差很大一截距离才到一公里之内的距离便到了目的地。直到她付款下车,司机脸上的诧异也没消失。

  陈子柚理所当然地遭遇到警卫的尽职阻拦。警卫客气有礼但不容置疑地说,今日是周末,江总不接见客人。就算是正常工作日,客人也必须预约,按约定时间才可以见到江总。而且,今日江总的秘书没上班,按规定他是不可以向江总直接通报的。总之,那个年轻警卫态度坚决地拒绝她的一切要求。

  他看她的眼神就如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泼妇,种种想法都在脸上,有同情,有叹息,可能还有一点点的鄙夷。

  陈子柚知道她的表现看在别人眼中或许很像即将下堂或者已经下堂的弃妇,并且,不识趣又不懂规则。但她被一股勇气或者愤怒支撑着,早就忘了自己的形象或者别人的形象,所以她拿出手机当着那警卫的面拨了江流的电话,只说了一句话:“我有事情找江先生。”

  几分钟后,年轻警卫目瞪口呆地看到江流出现在他们面前,恭恭敬敬地亲自将陈子柚带进电梯。

  江流将电梯按到十九层,带她穿过走廊,一直进入一间大办公室的套间。

  这里几年前她来过一次,只记得关卡重重,此时却一路畅通。因为是周末,到处都安静得出奇。

  里间门没关。江流止步,作一个“请”的手势,轻声说:“江先生在等您。”

  他伸手在开着的门上轻敲了两下,低声向室内说:“江先生,陈小姐到了。”然后朝陈子柚微微欠身,转身离开。

  陈子柚突然有拔脚逃掉的冲动。曾经在这间办公室里一些并不愉快的回忆涌上心头,同时涌上的还有她一上午的不适感。还没见到江离城的面,她已经开始后悔自己贸然的行动。

  但是显然她已无法撤退,只得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硬着头皮走进去。

  江离城并没坐在他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侧身站在落地窗前,手里夹着一支烟,似在观赏脚下的风景,又似在观察她。当她一步步走近时,他正过身来,向她指指会客区的沙发,自己也走过去,挑了一张坐下,同时按熄了手中的烟。

  整个过程江离城一言不发,脸上表情不甚分明。

  陈子柚也挑了离他最远的单人沙发坐下。然后她看清楚,他今日并非最常见的西装革履,而是穿了一身浅灰色的便装,额前有几绺头发垂下来,不复以往那样整齐,显然是从某个休闲场合过来的。

  不同于她的苍白,他看起来倒是神清气爽。

  他俩一起沉默,似乎都在等对方开场。时间一秒秒过去,当室内的寂静的浓度越来越大,渐渐形成一种沉重的压力时,陈子柚低头从包里找东西,借由动作来冲淡这种无形的压力。

  翻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她从包的最深处的暗格里掏出那张折成小块的卡片纸,慢慢地将它摊开,将有字的那一面朝上,推到江离城面前。

  室内依然无声,他俩就像在演一出自以为很严肃,但如果有看客一定会觉得极顶滑稽的默剧。

  卡片纸上血迹斑斑。昨夜她本想毁掉,思虑再三后,却将它塞进了手袋的最深处,也许在她的潜意识里,即使不是今天这样的一个巧合,她也一定会找江离城对质。

  江离城面容平静地看了看那张纸,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他一直等陈子柚发话,但她再没有其他反应,只是始终沉默地看着他。

  “这东西怎么在你这里?”江离城低沉的声音终于打破了一室的静默,却也打破了她还残留在心中的那一点点希望。

  陈子柚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她并不希望他这么坦率地承认这一切与他与她都有关,她宁可江离城否认一切。她不关心他是否有罪,可是她希望自己无罪。

  “这种事情你没必要一个人去承担。你可以告诉我,让我来解决。”江离城淡淡地说。

  陈子柚将目光直直地射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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