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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他的手放在我的头顶,声音飘忽得象梦呓一样:“等这事完了,我就和你一起去奥地利。放假咱们去南欧旅游,希腊意大利西班牙,都是好地方,这些年总是计划,可是一直没有成行。我喜欢海边的城市,才选择奥德萨,可是这儿真冷……”

  “嗯,等你好起来,我们就离开奥德萨。”我一点儿不敢刺激他。

  他的手从我的脸上滑过,手心又湿又冷。我注意到他看人时目光茫然,没有任何焦点。

  我回头找医生,那好心的老头儿明白我的意思,轻声说:“刚给他注射了镇静剂。如果他觉得冷,就给他加床毯子。”

  我点点头,摸着他的脸问:“头疼不疼?”

  他没有回答我,自顾自说下去:“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小时候的事,我和院儿里其他孩子去果园偷樱桃,后面有狗在追,大孩子都跑了,只留下我拼命逃,栽进土沟里摔得头破血流,是我爸背着我满头大汗跑到医院。”他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越攒越多,“从他走了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一直以为他恨我,七年了,他终于肯来见我……”

  我不忍卒看,伸手盖在他的眼睛上,那些温热的液体便沾湿了我的手心。

  不不不,这不是我认识的孙嘉遇。

  在雪地里几乎丢掉半条性命,我没有见到他崩溃。一针镇静剂,却让他放弃了伪装,露出隐藏的真面目。他的心里究竟藏了多少不能让我分担的痛苦,我并不知道。

  想起初识时他极其卡通地挑起两根眉毛,说我爸是时传祥时的样子,我的心哗啦啦碎了一地。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闭上眼睛睡着了。

  医生守到晚上十点,见没有什么危险才收拾东西离开。走之前反复叮咛我们,一旦出现恶心呕吐或者幻觉,马上送医院。

  医生担心的脑震荡症状,始终没有出现,但他整个人垮下来,连续几天烧到快四十度,一直昏睡不醒。

  我寸步不离守了四天,直到他的热度退下来,才和衣蜷在床上真正睡了一觉。

  等我睁眼,已是六个小时之后,天色接近黄昏,光线黯淡,窗外的尤加利树在微风里刷刷轻响。我翻个身,发现孙嘉遇支着手臂,正从上方安静地凝视我。

  “你醒了?”我翻身坐起来。

  “嗯。早醒了,这几天睡得太多。”他抬起手,拨开我额前的刘海儿,细细打量半天,“你梦见什么啦,睡个觉都咬牙切齿的?”

  支离破碎的梦境我想不起太多,却清楚地记得,梦里分明有彭维维的影子。我勉强笑笑,低下头没有说话。

  他病着的这几天,没人跟他提过那件事。我还不清楚,一旦他知道泄密的事和我有关,会如何发落我。

  孙嘉遇躺回去,手枕在脑后看着我笑:“我刚发现,你睡熟以后没有一点儿动静,连呼吸都听不到,乖得象只小猫。以前有没有人跟你形容过?”

  “我妈说过,我从小就这样。”我很高兴他能岔开话题,“好几回她都以为我没气了,非得把我弄醒了恼得哇哇直哭才放心。”

  “还有这样当妈的?”他忍不住笑,却不小心触动伤口,咧咧嘴捂住额头。

  趁他精神还好,我煮了锅米粥,只把那层米油撇出来给他吃。

  看见大半碗粘稠的米汤,他拍着矮几抗议:“这又不是那斯维辛集中营,你得遵守日内瓦公约,不得虐待战俘。”

  “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你算哪门子战俘?”我心里搁着事,无心和他斗嘴,催着他快吃,“再不吃就凉了。”

  “你裙下的败军之将,怎么不算?嗬,这菜你炒的?真不怎么样。”依旧本性难移,边吃边啰嗦,一点儿不象高烧几天的病人。

  我怔怔看着他低垂的额发,如果不是额头那块纱布过于刺眼,看他现在的样子,再想想几天前的情景,竟似一场梦境,仿佛从未真实发生过。

  他无比留恋的咽下最后一口,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筷,嘴里得了空闲又开始贫,“不算也行,可是换个说法儿就太难听了,你要不要听?”

  “什么?”

  他一字一顿地回答:“谋——杀——亲——夫。”说完特得意地笑。

  “妈的,你还是病得太轻,才好点儿就张狂。”我抬手轻轻抽他个耳刮子。

  他应声发出一声惨叫,然后软软地歪倒在一边。

  我吓坏了,以为碰到他的伤口,扑上去抱住他:“我不是故意的……嘉遇……”

  他在我肩头睁开一只眼睛,哼哼唧唧地说:“这……是我……最后的党费……同志们啊……革命尚未成功……”

  我再次被算计,哭笑不得,只能恨恨地咒他:“你就坏吧,赶明儿脑门上留个大疤,看你还出去泡妞儿!”

  他马上捂着心口,做出病体难支的样子,有气无力地说:“唉,我脆弱的心灵被你严重伤害了,我心疼,你得赔偿我。”

  我啐他:“怎么赔啊?”

  “叫我一声哥。”

  “想得美!”

  他腻我身上:“叫一声,就一声。”

  我勉强开口:“孙哥。”

  他咂摸咂摸味儿,摇头:“不成,怎么听着这么象八戒叫猴哥儿呢?重来,叫嘉遇葛(哥)格(哥)。”

  “呸,肉麻!”

  “那你为什么就肯叫邱伟‘邱哥’呢?”

  我翻个白眼给他:“我要是叫他‘伟哥’你乐意吗?”

  他楞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滚倒在床上哈哈大笑。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我拿不定主意,是等他病好了自己把真相告诉他,还是听天由命。

  他毕竟还在低烧,和我说笑一会儿,便开始精神不济,眼皮不受控制黏在一起,很快又睡着了。

  我替他盖好被子,正要关灯出去,屋角的电话开始不停地响,嘀铃铃催命一样。我低声骂一句,赶紧过去接听。

  电话里是个女人的声音:“让孙嘉遇接电话。”

  我客气地回复:“他正在休息,您留下电话和姓名,等他醒了我一定转告。”

  那女人的态度却强硬而刁蛮:“你去叫他起来。”

  我有点儿生气,又怕惊动孙嘉遇,依旧压低声音说:“对不起,他还病着,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问:“你是谁?”

  我看看话筒十分恼火,电话打人家里,然后问对方是谁,这女人是不是有毛病?我回答:“我是谁关你屁事?”直接挂了电话。

  出了门想起书房另有一个分机,索性返回去把电话线拔了出来。

  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一个女人找上门来。

  从她旁若无人迈进房门的时候,我就不喜欢她,第一眼就不喜欢她。

  她的身材高大丰满,皮肤白得耀眼,五官是中国女人里少见的极具侵略性的张扬美艳,明明年纪不轻了,却看不出真实的年龄。两颗眼珠更是黑得瘆人,看人时似两枚钉子。

  她见到我先是一惊,随即眼含不屑上上下下扫视我一遍,目光象冰棱一样寒气逼人。凭着直觉,我知道她就是昨晚电话里那个蛮横的女人。

  邱伟和老钱对她的态度,一个恭谨一个巴结,一个忙着递水点烟,一个赶着叫她“罗姐”,虽然老钱的年龄明显比她大上一截。

  这女人竟然就是罗茜。我双脚踏上奥德萨土地第一天就听到的名字,三教九流都要买帐、在奥德萨几乎等同教母的传奇女人。

  她是九十年代初第一批到达奥德萨的中国商人。十年间沧海桑田,中国人在这块土地上来来去去,上演着不同版本的悲欢离合,只有她一直留在这里,而且买了房子定居下来,那是一座堪称豪宅的别墅,后院有船坞直通黑海,游艇可以一直开到家门口。

  我明白自己闯了祸,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却倔强地咬紧嘴唇。

  她坐在沙发上,从烟雾后面一眼一眼瞟着我:“是你挂了我电话?”

  老钱在身后偷偷推我一把。

  我不情愿地说:“姐,对不起,我不知道电话是您打来的。”

  老钱忙着打圆场:“小孩子不懂事,罗姐您甭和她一般见识。”

  我看到她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下弯了一下,接着她转过脸说:“这就是孙嘉遇的小女朋友?传得挺神,我还以为是天仙下凡呢,也不过soso。”

  我移开目光不肯再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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