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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李承鄞被我回身这么一抱,不由得身子一僵,但并没有推开我,反倒任凭我摸来摸去。可是我摸来摸去就是摸不到,他终于忍不住问我:“你要干什么?””嘘!你不是带了火绒?拿出来用一用。”李承鄞将火绒掏出来塞进我手里,似乎在生气似的,不过他整日和我生气,我也并不放在心上,吹燃了火绒点上桌上的蜡烛,然后说道:“我要乔装改扮一下,去瞧瞧月娘的贵客。”李承鄞说:“我也要去!”我打开箱笼,一边往外拿东西,一边头也不抬地对他说:“你不能去!””凭什么你可以去就不让我去!”我把胭脂水粉统统取出来搁在桌子上,然后笑眯眯地说:“我打算扮成女人去,你能去吗?”李承鄞果然吃瘪了,可是正当我得意扬扬坐下来对镜梳妆的时候,李承鄞突然说了一句话:“我也扮成女人去!”我”咣当“一声就从胡床摔到了地上。

  我的屁股哟,摔得那个疼啊……直到李承鄞把我拉起来的时候,我还疼得一抽一抽的。

  李承鄞说:“反正我要和你一块儿。”我无语望苍天:“我是去看那个男人,你去干什么啊?””你不是说那个月娘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我怄死了,我要吐血了,我从前只晓得李承鄞是臭流氓,没想到他竟然流氓到这个地步,为了瞧一瞧花魁月娘,竟然肯下这样的决心,不惜扮作女人。果然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瞪了他一眼:“那好,过来!””干吗?”我看到镜中的自己笑得好生狰狞:“当然是替你好好……梳妆打扮!”你还别说,李承鄞那一张俊脸,扮成女人还怪好看的。

  我替他梳好头发,又替他化妆,然后插上钗环,点了额黄,再翻箱倒柜找出件宽大襦裙让他换上,真是……衣袂飘飘若仙举,什么什么花春带雨……最让我觉得丧气的是,镜子里一对比,他比我还好看呐!

  谁叫他细皮嫩肉,这么一打扮,英气尽敛,变成个美娇娘了。

  唯一不足的是他身量太高,扮作女人不够窈窕,不过也够瞧的了,我们两个从楼梯走下去的时候,还有好几个客人朝我们直招手,真把我们当成了坊中的姑娘。我一脸假笑,同李承鄞一起左闪右闪,好容易快要走到后门口了,突然有个醉醺醺的客人拦住了我们的去路,笑着就来抓我的肩膀:“小娘子,过来坐坐!”那满嘴的酒气熏得我直发晕,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李承鄞已经一巴掌挥上去了。

  “啪!”那人都被打傻了,我挤出一丝笑:“有……有蚊子……“然后一把扯着李承鄞就飞快地跑了。

  一直跑到后楼,才听到前楼传来杀猪似的叫声:“啊!竟然敢打人……“前楼隐约地喧哗起来,那客人吵嚷起来,不过自会有人去安抚。后楼则安静得多,虽然与前楼有廊桥相连,不过这里是招待贵客的地方,隐隐只闻歌弦之声,偶尔一句半句,从窗中透出来。外头雨声清软细密,仿佛伴着屋子里的乐声般,一片沙沙轻响。院子里安静极了,里头原本种着疏疏的花木,只是此时还没发芽,望去只是黑乎乎一片树枝。我拉着李承鄞跑过廊桥,心里觉得奇妙极了。两人的裙裾拖拂过木地板,窸窸窣窣,只听得环佩之声,叮叮咚咚。远处点着灯笼,一盏一盏的朦胧红光,像是很远,又像是很近。好像跟我拉着手的,倒是个陌生人似的,我想起来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牵李承鄞的手,耳朵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发热。他的手很软,又很暖,握着我的指头。我只不敢回头瞧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幸好这廊桥极短,不一会儿我就拉着李承鄞进了一间屋子。

  这屋子里布置得十分精致,红烛高烧,馨香满室,地下铺了红氍毹,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在雪上一般。我知道这里是月娘招待贵客的地方,所以屏气凝神,悄悄往前走了两步。隔着屏风望了一眼,隐约瞧见一位贵客居中而坐,月娘陪在一旁,正拨弄着琵琶,唱《永遇乐》。可恨屏风后半垂的帐幔,将那位贵客的身形遮住了大半,看不真切。

  恰巧在此时听到一阵脚步声,吓了我一大跳,还以为是刚才那个醉鬼追过来了,却原来是悠娘并几位舞伎。悠娘乍然看到我和李承鄞,骇了一跳似的,我连忙扯住她衣袖,压低了嗓子道:“悠娘,是我!”悠娘掩着嘴倒退了半步,好半晌才笑道:“梁公子怎么扮成这副模样,叫奴家差点没认出来。”然后瞧了瞧我身后的李承鄞,道,“这又是哪位姐姐,瞧着面生得紧。”我笑嘻嘻地道:“听说月娘的贵客来了,我来瞧个热闹。”悠娘抿嘴一笑,说道:“原来如此。”我悄悄在耳畔说了几句话,本来悠娘面有难色,但我说道:“反正我只是瞧一瞧就走,保证不出什么乱子。”在这鸣玉坊里,除了月娘,就是悠娘同我最好,她脾气温和,禁不住我软磨硬泡,终于点头答应了。于是我欢欢喜喜问李承鄞:“你会不会跳舞?”李承鄞肯定快要吐血了,可是还是不动声色地问我:“跳什么舞?””踏歌。”我只等着他说不会,这样我就终于可以甩下他,独自去一睹贵客的尊容了,没想到他嘎嘣扔过来俩字:“我会!”我傻啊!我真傻啊!他是太子,每年三月宫中祓禊,都要由太子踏歌而舞的,我真是太傻了。

  我犹不死心:“这是女子的踏歌。””看了不知道几百次,不过大同小异而已。”好吧……既然如此,那就一起来吧。

  屋子里月娘琵琶的声音终于停了,丝竹的声音响起来,里面定然还有一班丝竹乐手。这是催促舞伎上场的曲调,拍子不急,舒缓优雅。

  我深深吸了口气,接过悠娘递来的纨扇,同李承鄞一起跟着舞伎们鱼贯而入。

  这时候月娘已经轻启歌喉,唱出了第一句:“君如天上月……“月娘的歌喉真是美啊……美得如珠似玉,只这一句便教人听得痴了似的……我心里怦怦直跳,终于可以瞧见这位贵客长什么样了,真是又欢欣又鼓舞又好奇……舞伎们含笑转过身来,我和李承鄞也转过身来,同所有人一起放低手中的纨扇,只是我一放下纨扇就傻了。

  完完全全地傻了。

  不止我傻了。

  李承鄞一定也傻了,其他人都已经踏歌而舞,就我和他半拧着身子,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因为这位贵客我认识,不仅我认识,李承鄞也认识。

  何止是认识啊……天啊……给个地洞我们钻进去吧……皇上……您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

  身边的舞伎随着乐声彩袖飘飘,那些裙袂好似回风流雪,婉转动人。就我和李承鄞两个呆若木鸡,悠娘拼命给我使眼色,我使劲拧了自己一把,然后又使劲拧了李承鄞一把……这会不会是在做梦?这一定是在做梦!

  陛下……父皇……怎么会是您啊?您您您……您置儿臣与殿下于何地啊……我要钻地洞……幸好陛下不愧为陛下,就在我们目瞪口呆,诧异极了的时候,他还特别淡定地瞧了我们一眼,然后拿起茶碗来,浑若无事地喝了一口茶。

  李承鄞最先醒悟过来,扯了扯我的袖子,然后随着舞伎一起,翩然踏出踏歌的步子。这一曲踏歌真是跳得提心吊胆,忐忑不安。我一转过头来,发现月娘也认出了我,正睁大了双眼瞧着我。我冲她抛了个媚眼,她瞪着我,我知道她怕我搅了贵客的雅性——打死我也不敢在这位贵客面前胡来啊。

  好容易一首曲子完了,月娘笑着起身,正要说什么,贵客已经淡淡地道:“这踏歌舞得不错。”曲鄙姿薄,有辱贵人清听。”月娘婉转地说道:“不如且让她们退下,月娘再为您弹几首曲子。”

  贵客点点头:“甚好。”

  月娘刚刚松了口气,贵客却伸出手指来,点了点:“叫这两名舞伎留下来。”

  贵客的手指不偏不倚,先点一点,指的李承鄞,后点一点,指的是我。我估计月娘都快要昏过去了,连笑容都勉强得几乎挂不住:“贵客……留下……留下她们何意?”

  此二人舞技甚佳,留下他们斟酒。”贵客发话,安敢不从。于是,月娘心怀鬼胎地瞧着我,我心怀鬼胎地瞧着李承鄞,李承鄞心怀鬼胎地瞧着陛下,而陛下心怀……咳咳,心怀坦荡地瞧着我们。

  总之,所有人退了出去,包括奏乐的丝竹班子。屋子里头就留下了我们四个人,心怀鬼胎,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贵客吩咐:“月娘,去瞧瞧有什么吃食。”这下子月娘可又急了,瞧了我一眼,又瞧了贵客一眼。见贵客无动于衷,而我又对她挤眉弄眼,月娘委实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可是又怕那位贵客瞧出什么端倪,于是她终于还是福了一福,退出去了。

  我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倒不是吓的,是累的,刚才那支踏歌跳得可费劲了,悠娘手底下的舞伎都是京中有名的舞娘,为了跟上她们的拍子,可累坏我了。

  李承鄞同我一样长跪在那里,屋子里的气氛,说不出的诡异,诡异,诡异。

  不会又要罚我抄书吧?我苦恼地想,这次我的乱子可捅大了,我带着太子殿下来逛窑子,被皇帝陛下给当场捉拿,要是罚我抄三十遍《女训》,我非抄死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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